艾恩葛朗特第一层
二〇二二年十一月
死亡游戏。
这并不是个有明确定义的名词。如果指的是「存在肉体受伤危险的竞技活动」,那么格斗技或是攀岩、赛车等也都会包含在内。这么一来,要区分危险的运动与死亡游戏,应该就只剩下一个条件了。
在规则上明言死亡为该游戏的罚则。
那当然不是偶发事故所造成的结果。而是玩家在失误、败北或是违反规定时,就会强制令其死亡。也就是杀害该玩家。
在这个前提之下,这个世界首次出现的VRMMORPG「Sword Art Online」无疑已经成为名副其实的死亡游戏。
HP归零时——也就是「败北」时玩家将会被杀。或是想要拔除NERvGear——也会因为「违反游戏规则」而被杀。
怎么可能。这一定是在骗人。目前我的脑袋里充满了各种疑惑。
——真的能做到这种事情吗?再怎么说也只是台「家庭用游戏机」的NERvGear,真的能够破坏人类的大脑吗?
——而且话又说回来了,为什么要做这种事呢?若是把玩家挟持在假想世界里当成人质然后要求赎金,那倒还能理解。但是要求玩家赌上自己的性命去攻略 游戏……这点对于茅场应该没有任何实质上的和益。而且别说是利益了,他将会失去目前身为游戏程式设计师与量子物理学家所获得的所有名声,一举堕落成史上最 凶恶的罪犯。
无法理解。我的理性完全无法理解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但在此同时,我的本能却能够了解他的行为。
茅场的宣言句句属实。SAO的舞台浮游城艾恩葛朗特,已从充满兴奋与感动的异世界,变成了囚禁一万人的死亡牢笼。茅场在方才那场说明会里最后所说 的话——「对我而言,这个状况就是最终目的」,应该是他的真心话吧。那个危险的天才,就是为了实现这种死亡游戏,才会创造出SAO以及 NERvGear……
正因为相信他所说的话,我——等级1单手直剑使桐人现在才会拼命向前跑。
正因如此,我才会独自一人在广大的草原中央奔跑。甚至舍弃了在这个世界里第一个交到的朋友。
就只是为了让自己活下去——
浮游城艾恩葛朗特是由多达一百的楼层所构成。
愈下方的楼层愈是宽广,而上方的楼层则是逐渐变小。城堡整体是呈圆锥形。最大的第1层直径足足有十公里那么长。「主要街道区」,也就是第—层的最大都市「起始的城镇」,是从该层南端往外扩展的半圆形区域,直径有一公里。
街道周围筑起了高大的城墙,怪物完全无法入侵到里面。此外,街道内部还被「禁止犯罪指令」所保护,相当于玩家真实生命残量的HP在这里完全不会减少。换句话说,只要停留在起始的城镇里,安全就能获得保障,也就绝对不会死亡。
但是,我在茅场晶彦的初期游戏说明结束后,便立刻决定离开街道区。
当然是有几个理由让我决定这么做。首先是无法确定「指令」是否永久有效。再来是躲避玩家间的不信任和猜忌。最后则是病人膏盲的MMO玩家那种对升级的强烈执着。
可能真是冥冥中注定的吧,我本来就很喜欢死亡游戏这种虚构的题材。古今东西的小说、漫画、电影,只要是跟这主题相关的我几乎都有涉猎。当然游戏也有各式各样的题材,不过还是会有几个共通的定理存在。
首先就是在死亡游戏里,「安全」与「解放」是互相冲突的。如果起始地点是安全区域,那么留在原地就不会有生命危险。但是,若不冒险前进,就无法从这种状况里解放出来。
当然,我并没打算用手中剑砍杀多达百层的怪物以完全攻略这款游戏,当个所谓的勇者。但是,在遭到囚禁的一万名玩家中,有这种想法的玩家——至少也 会有一千个人以上。他们最后不论是在单独或是集体的情况下都会离开街道,开始狩猎周边的弱小怪物赚取经验值。接着还会提升等级、更新装备然后增强实力。
这时候就会出现第二个定律。
在死亡游戏里,玩家的敌人不只有规则、陷阱和怪物而已。其他的玩家也有可能是敌人。我目前还没发现违背这种定律的死亡游戏。
这款SAO,在街道区之外也就是所谓的「圈外」可以进行PK。话虽如此,应该不会真的把人杀掉才对——因为这么一来对方真的会死亡——不过很遗 憾,我无法肯定地说绝对不会出现用武器威胁别人交出道具的玩家。只要想像一下可能会成为敌人的某个玩家等级比自己高出许多,实际的危机感与恐惧感就让我的 嘴里感到一阵苦涩。
基于以上的理由——
我绝对不可能选择停留在起始的城镇,不会放弃强化自身的机会以换取安全。
如果要提升等级,就不能继续浪费时间呆站在原地。街道周围比较安全的草原练功区里,应该早就挤满了同样「决定展开行动」的玩家了吧。SAO的每个 区域在一定时间里会涌出几只怪物,是早已决定好的事情。最初的猎物被狩猎殆尽之后,为了找寻下一个涌出点(POP),有时就会发生与他人互相争夺的情况。
若要回避这种状况以寻求高效率升等,就得放弃「比较安全」的区域——朝「有点危险」的练功区前进才行。
当然,这对于初次玩这款游戏而完全搞不清楚方向与系统的玩家来说,无疑是自杀行为。但是,虽然这款名为SAO的游戏是今天才正式开始营运,我却已经因为某种理由而熟知低楼层里什么样的地形会出现什么样的怪物了。
从起始城镇的西北大门离开并直接穿越辽阔的草原,接着再走过茂盛森林里迷宫般的小路之后,将会来到一个名为「霍鲁卡」的村庄。这个村庄虽然小但还是属于 「圈内」,而且也有旅馆、武器店、道具店等设施,足以做为狩猎的据点。村庄周边的森林里,不会涌出拥有麻痹毒素或是装备破坏等危险技能的怪物,就算单打独 斗应该也不会意外死亡。
我决定以霍鲁卡为据点,今天里就将等级由1升到5。现在时间是下午六点十五分。周围的草原被艾恩葛朗特外周照进来的夕阳染成金色,远方的森林则是 因为即将天黑而沉浸在一片浅蓝当中。幸好霍鲁卡周边即使到了晚上也不会有强力怪物出现,只要我一直持续狩猎到隔天凌晨,应该就能在其他玩家挤满村子前获得 能够移动到下一个据点的等级以及装备了。
「…………自私自利才是生存之道……真是的,我简直就是独行玩家的模范嘛……」
全力冲刺的我,终于在离开街道之后首次开口说话。
如果不这样自嘲,我就没办法消除从口中渗出来那股舆恐怖不同的苦涩——自我厌恶了。
要是那个看起来人很好的绑头巾海贼刀使能在我身边就好了。打着让他提升等级,也就是让他存活下去这块大招牌,应该多少能盖过自己的罪恶感才对。
但是,我却把自己在这个世界里唯一的朋友——名叫克莱因的男子给丢在起始的城镇里。正确来说,是我邀他一起到霍鲁卡时,克莱因表示自己没办法丢下以前在其他游戏里合组公会的伙伴。
其实我也可以说「那么就找他们一起来吧」。但我却没有这么做。因为这座草原虽然只会出现连等级1也能轻松打倒的野猪与毛虫,但前面的森林里却会涌出多少有点危险的毒蜂与捕食性植物。若是在应付特殊攻击时发生错误,HP就有可能一口气归零——也就是死亡。
克莱因的朋友死亡这件事,不对,应该说发生那种事情后克莱因看向我的眼神,会让我感到相当恐惧。一心不想有这种遭遇、不想受伤害的我,就这样舍弃了第一个对我说话、邀请我一起组队的男人……
「…………!」
自虐式呢喃也无法冲淡的厌恶感由腹部底端涌上,于是我用力咬紧牙根,并且把右手往装备在背上的剑伸去。
前方稍远处涌出一只蓝色野猪。原本决定在通过草原前无视所有非攻击性怪物的我,在冲动之下直接拔出初期装备的简朴直剑,随手发动单发剑技「斜斩」。
发现自己被当成攻击目标后,野猪便瞪了我一眼,接着右脚剧烈扒着地面。这是突进攻击的准备动作。要是这时感到害怕而停下剑技,反而会受到很大的伤害。我以参杂了自我厌恶及冷静的心情凝视怪物,瞄准它脖子后方的弱点施放剑技。
剑身开始发出黯淡的蓝光,假想身体随着尖锐效果音自己动了起来。剑技特有的系统辅助给予斩击动作强力调整。我小心注意着不反抗辅助动作,同时将脚 往地上一蹬好加快右臂的速度,藉此增加剑技威力。光是为了练成这个技巧,先前我就花了将近十天左右的时间,不断把剑技轰在街道区的练习人偶身上。
等级1的能力值与初期装备的性能当然相当薄弱,但只要能用加强威力的「斜斩」正中怪物的弱点,那么一击就能将蓝色野猪——正式名称是「狂躁山猪」 的HP削去一大半。我由正面施展的挥砍,随着强烈手感命中了准备突进的山猪鬃毛,将全长一公尺二十公分左右的野兽整个往后弹飞。
「叽———————!」
它在发出哀嚎的同时从地面弹了起来,接着很不自然地停在空中。「啪嚓!」的激烈效果音以及效果光出现。山猪就在蓝色光芒之中变成几千片多边形碎片爆散开来。
我完全不看增加的经验值与掉下来的素材道具名称,甚至连脚步也没停下来,就这么直接冲过飘荡在空中的效果光。刚才的战斗一点爽快感都没有。迅速把剑收回背上的鞘里后,我便拿出敏捷数值所能允许的最高速度,朝着好不容易已经接近的黑色森林奔去。
虽然在森林当中不得不慎重地躲避怪物的反应圈,不过我还是尽可能快速通过小径,并在夕阳消失前赶到了目的地「霍鲁卡村」。
我站在这个民房与商店合起来只有十几栋房屋的小村庄入口,迅速打量四周。浮现在视野当中的彩色游标全都带着NPC的标签。看来我是最早到这里的人,不过仔细一想之后,便觉得这也是理所当然的。因为茅场结束说明后,我根本没讲几句话就直接往这里冲来了。
我首先朝着面对狭小广场的武器店走去。说明会开始之前——也就是SAO还是普通游戏的时候,我与克莱因一起狩猎了几只怪物,所以道具栏里还存放了 几个素材道具。由于没打算提升生产系技能,所以我就把它们全部卖给了NPC店长。然后把稍微增加了一点的金币几乎用光,买了一件防御力还算高的褐色皮革半 身外套。
我毫不犹豫地按下购买时的即时装备按键。随即有一件相当有质感的皮革装备散发着光芒出现,同时就这么实体化在初期装备的白色麻衬衫与灰色厚布背心上。我因为稍微增加的安心感而轻轻吐出一口气,接着便瞄了一下设置在武器店墙壁上的大全身镜。
「…………这应该……是我吧……」
我忍不住这么低语,上了年纪的店老板原本在柜台后面磨着短剑剑鞘,听见之后便扬起一边的眉毛,但他马上又回到自己的工作上。
映照在镜子上的角色,除了身高和性别之外,可以说和过去苦心创造出来的「桐人」完全不一样。
这个角色不但身材纤细,脸庞看起来也完全没有霸气。黑色的浏海整个垂在面前,而眼珠也同样是黑色,这让我整个人看起来相当阴沉。游戏机以惊人的精密度完全呈现我在现实世界里的模样——
一想到要在这个角色上装备过去那个桐人身上的闪亮金属铠甲,不知道为什么就有一股猛烈的抗拒感朝我袭来。幸好SAO里就算是轻量级的皮装备也能提 供给速度型单手剑使充分的防御力,虽然无法像独自承担怪物攻击的坦克一样,但独行玩家本来就不可能把能力给分配成坦克型。
今后只要状况许可就尽量穿着皮制装备吧。而且还是最不起眼的样式。
这么下定决心后,我便离开了武器店。目前只更新了皮外套而没有购买盾牌,连武器也是初期的单手直剑。接着我又冲进隔壁的道具店把所有钱都花在购买回复与解毒药水上,最后几乎可以说是身无分文了。
不买武器来替换是有理由的。这个村庄的武器店里只有卖一种单手直剑——「青铜剑」,虽然它的威力比初期装备的「小剑」还要高,耐久度却消耗得相当 快,而且对植物系怪物所施放的腐蚀性液体也没有抵抗力。既然准备要大量狩猎,那么还是拿小剑就好。但话又说回来,也不能一直拿着初期的武器。离开道具屋的 我,瞬时冲进村子最深处的一间民房当中。
在厨房里搅动锅子的NPC,看起来就是一副「村里的大婶」的模样。她立刻转过头来看着我说:
「晚安啊,旅行的剑士。你一定累了吧,虽然我很想给你点东西吃,但现在手边根本没有食物。最多只能提供你一杯水而已。」
我马上用系统能够辨认的声音清楚地回答:
「给我水就可以了。」
其实只要说「好啊」或者是「YES」即可,但回答的方式纯粹看个人喜好。不过要是很有礼貌地说「您别客气」,可就真的什么都得不到了。
NPC在老旧的杯子里倒满水后,便把杯子放在我眼前的桌上。我坐上椅子,一口气将水饮尽。
大婶对我微微一笑,然后再度转向锅子。锅子里明明煮着东西却表示「没有食物」,就是给玩家的提示。静静等待一会儿,通往隔壁的门后面就传出了「咳咳」的小孩子咳嗽声。而大婶便很难过地垂下肩膀。
继续等个几秒,她的头上终于出现了金色的问号。这便是任务发生的证明。我马上发出声音问道:
「您有什么困扰吗?」
这是几种接受NPC任务的台词之一。大婶缓缓转身,她头上的「?」符号也开始闪烁。
「旅行的剑士啊,其实我的女儿……」
——我的女儿生了重病就算煮市面上贩售的药草(锅子的内容物)给她吃也没用只有从栖息在西方森林里的捕食性植物胚珠里才能取得治疗疾病的药但那种 植物相当危险而且长着花的个体更是少见我自己根本没有办法取得这种药如果剑士愿意帮我取药过来那我就把祖先传下来的长剑送给你。
大婶带着动作与手势说出大概是这种内容的台词,而我只能耐住性子听她说完。要是不听到最后就不能进行任务,而且在她说话时还会一直听见女孩的干咳,实在让人无法不耐烦。
好不容易大婶终于阖上了嘴,表示在视野左上角的任务标签也出现了新的内容。
我随即站了起来,大叫了声「就交给我吧」——其实也不需要这么说,但这是个人喜好的问题——便冲出了民房。
这时候广场中央小高台上的全村共用时钟开始演奏起音乐。时间已经是下午七点。
不知道现实世界里目前状况如何。铁定已经引起了一阵大骚动。带着NERvGear躺在床上的我,身边应该已经有了妈妈与妹妹的身影。
她们现在不知道有什么样的心情。是惊愕?怀疑?恐惧?还是悲叹呢……?
不过我还能像这样活在艾恩葛朗特里,就是妈妈与妹妹没有强行把NERvGear从我头上拆下来的证明。也就是说,她们两个应该相信茅场晶彦的警告——以及我一定会活着回去……
要从这款死亡游戏里生还,就得有人突破高达百层的浮游城艾恩葛朗特,并且打倒无法想像是什么怪物的最终魔王来完全攻略游戏才行。
当然,我完全不认为自己能够办到这种事。目前我要做的……不对,应该说我能做的就只有一件事,那就是拼命在这里活下去,仅此而已。
所以首先得变强。至少在这一层里,无论有多少只怪物攻击……或者是充满恶意的玩家袭击而来时,我要有能力保护自己的性命。之后的事情,等做到这一点之后再想就可以了。
「……妈妈,,对不起。让你担心了……真的很抱歉哦,小直。竟然被你讨厌的VR游戏给牵连进这种事情……」
听见下意识由嘴里流露出来的话后,连我自己也不禁吓了一跳。最后一次叫妹妹的昵称,大概已经是三年前或者更早以前的事了。
如果——如果我能够活着回去,我一定要当着她的面再叫她一声「小直」。
我没来由地下了这样的决心,接着穿过村庄大门,踏进了阴森恐怖的夜间森林。
艾恩葛朗特内部没有所谓的天空,只有在头上延伸一百公尺的下一层底部,因此唯有早晨与傍晚这两段时间能目视到太阳。当然月亮也是同样的情形。
话虽如此,白天也不至于光线不足而晚上也不会异常黑暗,这里藉由VR空间才有可能实现的照明,随时都保持着充分的光线。夜晚的森林里虽然不像白天那么明亮,但还是有淡淡的蓝光照亮脚边,在行走上不会有任何的不便。
但照明跟内心的恐惧感则又是另外一回事了。无论再怎么注意四周,正后方会不会有什么东西冒出来的不安还是会周期性地出现。像这种时候,组队的安心感就特别让人怀念,然而事到如今,不论是距离或是系统上都已经已经无法回头了。
等级1的玩家只有两个「技能格」。
我在今天下午一点游戏开始时已经在其中一个格子里填上了「单手用直剑」,打算接下来才仔细考虑要在另一个格子里填上什么技能。但在听完那个宛如恶梦的说明会并冲出起始的城镇时,仔细考虑选择何种技能的乐趣就被剥夺了。
独行玩家有几个一定得选择的技能,其中最重要的就是「搜敌」与「隐蔽」了。虽然这两种技能都能够提升单独行动的生存率,但前者还附加了提升狩猎效 率的功能,而后者却因为某种理由而在这座森林里无法发挥什么效果。因此我便先选择了搜敌技能,决定在下一次技能格增加时才加入隐蔽技能。
但是,在组队时便能利用安全性较高且搜敌范围较广的人力——也就是眼睛来找寻敌人,所以不会重视这些技能。也就是说,当选择了「搜敌」技能时,我也就等于走上了独行玩家这条不归路。或许有一天我会对自己的这个选择感到后悔,但那至少不是现在……
一边在脑袋角落这么想着一边往前跑的我,视野里出现了一个小小的彩色游标。由于加入搜敌技能而增加了反应距离,所以目前还无法看见本体。游标颜色是表示怪物的红色,不过颜色稍微浓了一点,应该不能称为红色而是洋红色。
根据这种红色的浓淡,就能大略判断出敌人的相对强度。如果是等级比自己高出了许多、无论怎么拼命都无法获胜的怪物,头上的游标就是比血还浓的暗红 色。相对地,如果是打了再多只也没办法增加什么经验值的杂鱼怪物,那游标就会是近乎白色的浅粉红。而等级相近的敌人就是以正红色来表示。
现在出现在我视野里的游标,颜色比红色稍微浓了一点。怪物的名字是「小型食人草」。那是名字里虽然有个小型,但身高却足足有一公尺半的自走型捕食植物。由于它的等级是3,所以等级1的我看起来游标当然会略带点紫色了。
虽然是不得轻忽的对手,我却不能感到害怕。因为它的游标周围,还绕着一圈细小的黄色框线。这就表示它是任务目标。
我暂时停步确认了附近没有其他怪物后,再度朝小型食人草的正面冲了过去。对于这种没有眼睛的对手,从背后突袭几乎都不会成功。
我离开小径,绕过一棵大树之后,它的模样便映入眼帘。
那像猪笼草的身体,下半部有无数移动用的树根蠕动着。左右两侧则有上面长着锐利树叶的卷曲藤蔓,头部捕食用的「嘴」则是于开阖同时不断滴下黏液。
「………没中吗。」
看到这里我便轻轻咕哝。偶尔会有那张大嘴上还开着花朵的家伙出现。在霍鲁卡村接受的任务,其最主要的道具「小型食人草的胚珠」,只会从开花的食人草身上掉落。而开花怪物的出现率恐怕不到百分之一。
但是只要不断打倒普通的食人草,花朵版出现的机率就会增加。因此和它们战斗也不能算是白费力气,不过这时候得特别注意一件事情。
除了出现花朵版之外,还会以同样的机率出现另一种带有圆形果实的食人草。这家伙就是所谓的「陷阱」。如果在战斗中不小心攻击到果实,它就会随着巨 大的声音破裂并散发出带有恼人气味的烟雾。烟雾虽然没有毒性也没有腐蚀性,但具有能呼唤广大范围内食人草同伴的棘手特性。如果区域里的涌出已经结束,那就 不会有太多食人草靠过来,不过现在应该会有无法应付的数量聚集过来才对。
我再次定眼凝视敌人的头部,确定它头上没有果实之后,才把背上的剑拔出来。食人草也在同一时间注意到我的存在,于是便像要威吓我般高高举起两条藤蔓。
这种怪物的攻击模式,是会利用前端变成短剑状的藤蔓来进行挥砍或突刺,或者是从嘴里喷射腐蚀性液体,跟只会往前突进的野猪比起来可说聪明多了。但因为它不会使用剑技,因此还是比地精与哥布林这种人形怪物来得容易对付。
而且它的能力几乎都偏重在攻击方面,防御力自然相当弱。我在「以前的艾恩葛朗特」里也很喜欢对上这种类型的怪物,因为只要不被击中,短时间里就能够解决相当多的量。
「咻呜呜呜呜!」
食人草从它的捕食器里发出这样的咆哮,接着便用右边的藤蔓朝我刺过来。我瞬间看穿它攻击的轨道,往左边跳开躲避它的突刺。接着我绕到它的侧面,以剑朝着壶状部分与茎的接合处——弱点砍去。
剑上传来确实的手感。而食人草的HP也一下子减少了两成以上。
植物再度发出愤怒的叫声,接着壶状部分膨胀了起来。这是发射腐蚀液的预备动作。射程大概有五公尺长,就算往正后方跳也躲不过。
要是被喷到,不但武器与防具的耐久度都会大大降低,还会因为强力的黏性导致暂时行动不便。但是它的效果范围只有正面三十度角左右。我凝视着它,直到发现壶状部分停止膨胀的瞬间才用力往右边跳去。
「噗咻!」一声后,淡绿色液体呈飞沫状往外发射,更在落到地面之后产生白色的蒸气。但是一滴都没被淋到就躲开的我,右脚一碰地面便立刻举起剑来, 再次痛击同一个弱点。食人草随着哀嚎而后仰,捕食器上方开始被旋转的黄色灯光效果包围。是晕眩状态。虽然植物会昏倒实在非常奇怪,但我还是不能放过这个机 会。
我再度把剑用力往后拉。然后藉由瞬间的蓄力动作来发动剑技,这时剑身开始被浅蓝色光所包围。
「……喝啊!」
我在这场战斗里——发出了可能是SAO正式开始营运以来的第一次吼叫声,接着用力往地面一踢,使出了单发水平斩击技「平面斩」。虽说这招与「斜斩」只有斜向与横向的差别,但是比较容易瞄准小型食人草的弱点。
因为刚才的两记攻击而损失将近五成HP的植物型怪物,在从晕眩状态恢复过来前,就被剑技直接砍中露出来的茎。我当然也利用了踢腿与右臂的动作来让技巧发出最大的威力。带着光线效果的剑身砍进坚硬的茎里,在我手中留下短暂的手感——
「嘶锵——!」清脆的声音过后,壶状部分已被我从茎上切离,整个往外飞了出去。剩下来的HP条完全变红并从右侧开始减少。当它变成零的同时,小型食人草的巨大身躯也冻成了蓝色,随即爆散开来。
我保持着把剑往前平面横斩的施技后动作,动也不动地站在当场。视野里浮现了将近山猪两倍的经验值。战斗时间大约是四十秒。照这个速度不断狩猎下去,应该很快就能让开花的家伙出现了。
我垂下右手上出鞘的剑,开始注意起四周。在几乎快超出搜敌范围的位置上,又浮现了好几道小型食人草的游标。而目前还没看见其他玩家。
我得在其他人赶到这个狩猎场之前,用足以让这区域POP枯竭的速度,尽可能地赚取经验值才行。其实连我自己也觉得这样很自私,但这世界上本来就没有博爱主义的独行玩家。
不带任何感情地选定下个猎物之后,我便再度跑向茂盛的森林深处。
接下来的十五分钟里,我连续屠杀了十只以上的小型食人草。
很可惜的是还没有开花的个体出现。像这种情况,依玩家用语来说就是「纯靠实际运气」——也就是玩家本人的运气好坏将会左右整个任务——在我的记忆里,通常在这种时候我的运气都不太好。
让人不高兴的是,世界上真的有所谓的超幸运玩家。他们老是会得到出现率只有百分之零点零零几的超稀有道具、可以连续十次强化武器成功,甚至还能在 游戏里认识要好的女孩子。要对抗这种人,就只有不断地尝试而已。当然这里的尝试指的是稀有道具,而不是只要看见可爱的女孩子就去跟她搭讪。
话又说回来,被跟神一样的茅场把游戏内角色与现实世界里的长相同化之后,现在艾恩葛朗特应该会少掉许多女性玩家才对。虽然可以消除「对方其实是个 男性」的疑虑,但对于想玩女性角色而取了女性化名字&选择了女用初期装备的人来说,这将会是个很大的考验。一想到这些人,我就不得不为他们祈祷,希望茅场 能替他们准备改名道具或任务等补救的手段……
可能是多少比较习惯了吧,战斗当中我的脑袋里竟然有一部分在想着这种事情。而在打倒第十一只植物型怪物后,我的耳朵忽然听见轻快的乐声。同时还有 金色效果光包围我的身体。跟死亡游戏开始前在起始的城镇周边与克莱因狩猎山猪所获得的经验值合起来,我终于已经超过了升级的标准。
如果是组队冒险,想必升级的瞬间会有「恭喜」的声音出现。但现在我只能听着老树树梢所发出的沙沙声,同时把剑收回背上的剑鞘里,接着挥动右手的食 指与中指来叫出主选单。移动到能力值标签下之后,我便把因为升级而出现的贵重能力点数3点中的1点分配给力量,2点分配给敏捷。在没有魔法的SAO里,可 视的能力值只有这两种而已,所以目前根本不用考虑太多。只不过游戏中似乎设定了数量相当庞大的各种战斗系·生产系技能——所以等技能格增加之后,可能就得 开始烦恼了吧。
不过目前为了活过今天、活过这一个小时,我根本没有多余的时间去考虑。待等级达到所谓的「安全范围」之后,再来考虑未来的事情也不迟。
我结束提升能力值的操作后便把视窗消除,这时我的后方——
忽然连续出现了某种「啪啪」的清脆声音。
「…………!」
我整个人向后飞退,把手按在剑柄上。在练功区里过于专心操作视窗而松懈背后的警戒,根本是连初学者都不如的失误。
我在内心咒骂着自己并摆出战斗架势,然而眼前出现的并非那些不会出现在这座森林里的人形怪物——而是人类。
而且那个人不是NPC。是货真价实的人类。
那是一名比我高了一点的男性。年纪看起来应该跟我差不多。防具是霍鲁卡村里贩卖的轻量皮甲与圆盾。武器跟我一样拿着初期的小剑。不过剑并没有离开剑鞘。两手空空的他保持双掌在身体前阖起来的姿势,呆呆地张大了嘴巴。
也就是说,刚才的「啪啪」音效,是这名男子……不,应该说是少年为了我升级而拍手所发出来的。
我轻轻呼出一口气并放下手来,少年这才露出僵硬的笑容并低头说:
「……抱、抱歉,让你吓到了。我应该先打声招呼才对。」
「…………没有,是我自己反应过度。」
我扭扭捏捏地回应,并且把不知道该放哪里的手插进外套口袋里。这个外表看起来相当老实认真的少年,仿佛松了口气般露出灿烂的笑容:然后少年像在做什么手势般把右手手指移到右眼附近,不过马上又一脸尴尬地把手拿下来。我想他在现实世界里一定有戴眼镜吧。
「恭、恭喜你升级了。速度好快喔。」
少年所说的话让我不禁缩了缩脖子。好像刚才「如果是组队」的想法被看透了一样,这多少让我觉得有点尴尬。于是我急忙摇着头说:
「也没有多快啦……真要说起来——你不也很快吗?原本我以为还要两、三个小时才会有人到这座森林来呢。」
「啊哈哈,我也以为自己是最早来的。因为这里的路真的不好找。」
听到这句话的瞬间,我才终于注意到一件事。
他跟我是一样的。
当然我指的不是武器或性别。也不是同样身为SAO玩家与死亡游戏囚犯的立场。
这名少年和我一样原本就知道霍鲁卡村的位置、不买青铜剑的理由,以及小型食人草大量涌出的地点。这也就代表——
他跟我一样,是「封闭测试玩家」。
世界第一款VRMMO游戏Sword Art Online召集了一万名玩家后正式开始上线、营运的日子是今天,二〇二二年十一月六号。但是在三个月前,营运公司经由公开抽选招募了寥寥一千人,进行游戏测试——也就是所谓的封测。
在几十万件的封测申请当中,我那个时候真是异常幸运地(现在可以说其实是非常不幸)被抽中了。测试期间是整个八月。由于正好是暑假,所以从早到晚 ——正确来说是从中午到隔天早上不断潜行的我,就像着魔般在还没成为死亡牢笼的艾恩葛朗特里东奔西跑,一而再、再而三地挥剑作战与死亡。
在历经无数次的尝试与失败后,我已经获得关于游戏的庞大知识与经验。
例如地图上没有标示的小路、捷径。城镇或村庄的位置、商店里的商品种类。店里贩卖的武器价格与性能。任务的发生条件与攻略法。以及怪物的出现区域及战斗力、弱点等等——
正因为有这些知识,我才能活着来到——这个距离起始的城镇相当遥远的森林深处。如果我不是参加过封测的玩家而是新手,一定不会想到要离开城镇吧。
而站在数公尺外的少年应该跟我有同样的经历。
这名头发比我稍长一点的剑士,无疑跟我一样是封测玩家。他不光是知道这座森林里类似迷宫的小径而已,从他站立的方式来看,就能知道他已经习惯SAO特有的VR引擎了。
当我花了几秒推测出这种结论时,少年刚好又补上了一句话来证明我的想法。
「你应该也在进行『森林的秘药』任务吧?」
这正是我刚才在村中民房里所接下的任务名称。既然对方已经知道得这么清楚,那也不用否认了。我才刚点头,对方便再次把手移到看不见的眼镜附近并笑着说:
「那是单手剑使不可或缺的任务呢。只要拿到『韧炼之剑』这个奖品,就可以一直用到第三层的迷宫为止。」
「……虽然那把剑的外表看起来不怎么样。」
我加上这么一句话,少年立刻发出啊哈哈的爽朗笑声。不久后他便收起笑声,做了个深呼吸后才继续开口。而他所说的,是让我感到有些意外的台词。
「难得我们在这里相遇,要不要一起完成任务?」
「咦……但这是一个人的任务吧……」
我反射性地这么回答。任务分为「组队状态下所有人都能获得奖赏」与「只有一人能获得奖赏」两种,而「森林秘药」是属于后者。最重要的关键道具「食人草的胚珠」每只只会掉下一颗而已,所以就算组队挑战也无法收集到小队人数的宝物。
不过少年像是早料到我会这么说般,微笑着回答:
「是没错啦,不过只要拼命狩猎一般的食人草,就能提升『花朵』出现的机率对吧。两个人一起打会比较有效率唷。」
确实正如他所说的。如果只有自己一个人,就只能对付落单的怪物,但有两个人就可以同时对付两只怪物。除了可以缩短选择目标的时间外,每段时间里能狩猎的数量也会增加——因此花朵出现的机率也会随之增加。
原本准备点头的我,却在最后一刻停住了角色的动作。
因为我想到大概一个多小时前,自己才刚舍弃了第一个交到的朋友……那个开朗的刀使克莱因。现在我还有跟人家组队的资格吗?
但少年似乎为我的犹豫作出了别的解释,只见他急忙摇着头说:
「不用组队也没关系。是你先在这里狩猎的,当然第一个重要道具也该属于你。只要在增加机率的情况下不断狩猎,第二只想必也会马上出现,只要你能帮忙到那个时候……」
「啊……啊啊,这样吗……那不好意思,就麻烦你了……」
我吞吞吐吐地回答着,而他也随后点了点头。要是组队战斗,从怪物身上掉下来的宝物不会落到玩家个人身上,而会进到队伍的临时道具库里,原则上他是 可以拿着关键道具逃走的。他应该是认为我在顾虑这一点吧。老实说我刚才根本没想到那么远,不过事到如今也懒得特别去解释了。
我的承诺让少年再度笑了一下,接着他走到我身边伸出右手并说道:
「太好了,那接下来就请你多多指教罗。我叫『柯贝尔』。」
既然同是封测玩家,我们有可能当时已经认识了也说不定,但我确实没听过这个名字。
当然也有可能是他用了与封测时期不同的名字,不过反正他的彩色游标上也没显示名字,所以我无法判断这是否真是他的「本名」。同样地,这时候我也可 以使用假名。但我实在不会帮角色取名字,目前玩过的所有网路游戏里,都是使用这个把本名随便改过的名称,所以当然也不可能马上想出一个假名来。
「……请多指教。我是『桐人』。」
我自报姓名之后,少年——柯贝尔便歪着头说:
「……桐人……咦……好像在哪里听过…………」
看来他在封测时期虽然不认识我,却曾经听过我的名字。反射性觉得不妙的我,马上开口这么回答:
「你认错人了啦。我们赶快打怪吧。得在其他玩家追上来前打出两个『胚珠』才行。」
「嗯……嗯,说的也是。那我们加油吧。」
我和柯贝尔互相点了点头,接着便朝向附近两只聚在一起的小型食人草冲去。
柯贝尔不愧是封测玩家,战斗直觉确实相当不错。
他对于单手剑的攻击范围、怪物的举动,以及使用剑技的时机都相当清楚。虽然在我看来有点过于偏向防守,但考虑到目前的状况后,就能知道这也是理所 当然的事。最后自然就形成了柯贝尔吸引怪物的注意力,而我则趁机全力进攻怪物弱点的配合模式,我们两人就这样不断让猎物变成多边型碎片。
虽然狩猎进行得很顺利,但仔细一想就会发现我们正处于相当奇妙的状况之下。
我和柯贝尔到现在都没有交换过关于SAO现状的对话。茅场的宣言是真的吗?要是在这里死亡,真实世界里的自己真的也会死吗?这个世界以后会变成什么样子呢……?我想柯贝尔心里一定也有这些疑问,但我们从头到尾都只有谈论这次的任务。而且对话还相当自然。
也就是说——我们两个都是重度的MMO中毒者吧。不论是整个世界变成死亡游戏还是登出键消失,只要人还在游戏里就会以进行任务与赚取经验值为第一 要务,实在是无药可救的两个人。不过回头一想,柯贝尔也是会去参加封测抽选的人,所以应该也是彻头彻尾的网路游戏玩家才对。我们只不过是让角色变强的冲动 比对于死亡的恐惧更加强烈而已…………
不对。
不对,应该不是这样。
是因为我和柯贝尔都还无法面对现实。
就算能够考虑到什么提升等级的效率以及POP的枯竭等眼前状况,却还不愿去思考最基本的事情。只是强迫自己把注意力从「一旦HP归 零,NERvGear就会发射高功率电磁波把脑袋烤熟」这件事实上移开,藉由不断前进来逃避现实。说不定留在起始的城镇里的玩家,反而比我们还要冷静呢。
但是,如果真是这样——
那么我现在能以平常心和恐怖的怪物作战,其实根本就是看不清现实的行为。只是因为没有真正感受到死亡的恐怖,才能以最小动作闪避可能杀害自己的锐利蔓藤与危险的腐蚀液。
当我了解这一切的瞬间,同时也产了某种预感。
啊啊……我应该不久后就会死了吧。
「现实世界里的死亡」是死亡游戏的第一条规则。无法理解这点,也就无法认清该在什么时候停下冒险的脚步。这跟在黑暗当中光凭运气走在悬崖边缘没有两样。现在回想起来,一个人离开街道,踏进视野不佳的暗夜森林就已经是相当鲁莽的行为了……
突然有一阵恶寒从我的背脊一路贯穿到手脚末端,让我的角色无法顺利活动。
这时我刚好举剑准备砍向朝不知道已经是第几只的小型食人草弱点,如果再迟疑个半秒,大概就会遭到它的强烈反击吧。
清醒过来的我,在千钧一发之际才让重新运作的剑技「平面斩」切断植物的茎。一阵破碎声过后,没有实体的玻璃碎片才穿过我往各处飞散。
幸好柯贝尔这时正背对着我应付另一只食人草,所以他似乎没有注意到我的异常。迟了五秒后,他在没使用剑技的情况下解决了怪物,然后松了口气并回过头说:
「…………还是没出现耶……」
他的声音听起来已经有些累了。从我和柯贝尔一起狩猎开始,已经过了一个小时。两个人合起来应该已经打倒了将近一百五十只食人草,然而还是没有「花朵」涌出。
我为了驱逐目前仍盘据在背上的寒气而用力耸了耸肩,接着开口说:
「说不定出现的机率和封测的时候不一样了……我曾在其他MMO里听说过,游戏正式开始营运时就会下修稀有宝物的掉宝率……」
「……确实有这种可能……那怎么办?等级升得差不多了,武器耐久度也耗了不少,要不要先回村子里去……」
当柯贝尔说到这里时,距离我们仅仅十公尺以外的树木下方忽然出现了黯淡的红光。
许多粗糙的多边形块状物出现并组合起来,形成了一个更大的形体。这种景象——怪物的涌出,我们已经相当熟悉了。
正如柯贝尔所说,我们刚才在那一阵「滥杀」当中获得不少经验值,两人都到达了3级。我记得在封测时,突破第一层的适当等级是10左右,目前虽然还有一段差距,但也已经不用害怕落单的小型食人草了。敌人身上彩色游标的颜色,也从洋红色变成了普通红色。
「…………」
我和柯贝尔就这样一直站在草地上茫然眺望着怪物登场。第一百五十几只的食人草几秒后便获得了精细的外型,开始扭着蔓藤走了起来。它有带着生物光泽的绿色茎部、每只个体都有不同斑点的捕食器,以及上方——即使在微暗处也能发出刺眼红光的,郁金香般巨大花朵。
「…………」
我们两个人又呆呆的看着它几秒之后,才默默望了对方一眼。
「————!」
接着我们便发出无声的大叫。各自挥动手里的剑,像猫看见老鼠般朝终于出现的「花朵」飞扑过去——
但是在攻击猎物之前,我紧急用双脚踩下刹车,同时左手也阻止柯贝尔往前冲。
面对转过头来对我做出「为什么?」表情的少年,我举起右手食指朝「花朵」前进的远方指了一指。
虽然被树木遮住而视野不佳,不过那个方向还有一只食人草的影子。多亏了熟练度稍微上升的搜敌技能,我才能注意到这另一只怪物。柯贝尔可能是还没有选择搜敌技能吧,只见他定睛凝视了黑暗空间几秒后,才好不容易看见那家伙。
如果花朵后方的是普通食人草,那我也不会特别停下脚步。但令人惊讶的是,第二只怪物的捕食器上,竟然有个巨大的块状物在摇晃。
如果那也是花朵,我「运气不佳」的招牌就该拿下来了。然而钓在第二只怪物细长茎部上面的,却是直径大约有二十公分的圆球——是「果实」。只要稍微 伤到那看起来马上就要爆开的球状物,它便会当场炸裂并散发出带有气味的烟雾。接着会有一大群疯狂的食人草被烟雾吸引过来,到时候就算我们的等级已经提升, 也会陷入无法脱身的困境。
这下该怎么办呢。
我不禁犹豫了起来。战力上来说,我们当然有可能在不伤害到「果实」的情况下就将怪物打倒。但不是百分之百确定。既然有些微死亡的危险性,那么我们是不是应该忍耐下来,等待眼前的花朵和果实一起走远呢?
但是,封测时代听说的某个谣言又让我更加犹豫不决。小型食人草的「花朵」,这只会掉下任务关键道具的贵重稀有怪物,要是在涌出之后又放任它离开,就会变成极度危险的陷阱怪物「带果食人草」……我记得当时好像听人这么说过。
这不是不可能,或者应该说这确实是很有可能发生的事。说不定——当我们躲在草丛里观看时,移动到十多公尺外的带花食人草,头上花朵的花瓣就会一片片掉落,然后露出圆滚滚的果实——若跟前方那只怪物合起来,带果食人草就会有两只了。
「……怎么办……」
我不知不觉中这么呢喃着。会在这个时候产生犹豫,就是无法分辨危险与安全界限的最佳证明。或许有所犹豫就该撤退才是理性的判断,但现在已经连理性都无法信任了。
像是陷入晕眩状态的我,耳边突然传来柯贝尔的低语。
「——走吧。我去吸引『果实』的注意,桐人你就趁机迅速打倒『花朵』吧。」
他说完后没等待我的回应,便将初期装备的靴子直接往前踏了出去。
「………………知道了。」
我答应了一声,从后追随柯贝尔而去。
我当然尚未斩断迷惘,只是暂时不去想它而已。既然已经开始行动,那么也只能把心思集中在单手剑以及自己的角色上面。如果连这点都做不到,可就真的得面临死亡了。
花朵首先查觉到柯贝尔的靠近,它随即咻一声转过身来。接着还振动捕食器那类似人类嘴唇的边缘发出「沙啊啊啊啊!」的吼叫。
柯贝尔往右边绕过花朵之后便继续朝果实前进,但花朵还是把目标放在他身上。利用这个空档直接欺近花朵身边的我,毫不犹豫地挥下右手上的剑。
虽说是出现率低于百分之一的稀有怪物,不过带花食人草的能力值和普通食人草几乎没有两样。虽然防御力与攻击力多少高了点,但对于持续狩猎超过一个小时而升到3级的我来说,这点差别根本不构成威胁。
尽管脑袋里还充满了犹豫,但角色仍根据封测时代累积的战斗经验自己动了起来,不断反弹或是回避食人草的藤蔓攻击并加以反击。大约十秒左右它的HP条就变成了黄色,而我便往后一跳,为了给它致命一击而发动剑技。
在不断的战斗中,单手直剑剑技的熟练度也随之上升,可以实际感受到发动速度与攻击范围都增加了。单发水平攻击「平面斩」划出蓝色弧线,伴随着清脆声音切断了粗厚的茎部。
这时它也发出了与一般食人草略为不同的哀嚎。在遭到切离的壶状部分滚落到地面、变成多边形碎片四处飞散之前——头顶的花朵就先凋落了。
一颗带着黯淡光芒的拳头大球体从里头滚出。当滚落到我脚边的球体碰到靴子尖端而停下来时,食人草的身体和捕食器也跟着爆散开来。
我弯下身躯,用左手捡起发亮球体——「小型食人草的胚珠」。为了得到这个关键道具,我恐怕已经打倒了超过一百五十只的怪物,而且还在过程当中产生许多迷惘。
一想到这里,我差点就想往草地上坐下去,但现在还不是虚脱的时候。我得去援护稍远处的柯贝尔,因为他还在帮忙吸引危险的「果实」注意呢。
「抱歉,让你久等了!」
我抬起头来这么一叫,接着把左手上的胚珠收进腰间的袋子当中。原本应该是要叫出视窗来把它收进道具库里才能安心,但目前根本没有时间慢慢进行这种操作了。我重新握好剑,往前跑了几步——
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双脚却自动停了下来。
连我自己都不清楚原因。突然加入的伙伴柯贝尔,正在前方灵巧地用剑与盾应付食人草的攻击。他应该本来就很擅长防御了吧,在战斗当中甚至还能拨空看我。他那对给人忠厚老实印象的偏细双眼一直盯着我看——而就是那个眼神……
眼神里的某种东西,让我停下了脚步。
是什么?为什么柯贝尔会用那种眼神看我?那像是怀疑……又像是悲悯。
柯贝尔以盾牌用力弹开食人草的蔓藤攻击。接着让战斗暂时中断的他,便看着呆立当场的我并简短说了句:
「抱歉,桐人。」
然后他就把视线移回怪物身上,以右手上的剑往怪物头顶使劲劈落。剑身开始泛出淡蓝色光芒——他发动了剑技。从那个动作看起来,应该是单发剑技「垂直斩」。
「等等……不能用那招啊……」
虽然对他刚才的发言感到疑惑,但我下意识当中还是这么低声说道。
对于把茎部上方这个弱点藏在捕食器后的小型食人草来说,垂直攻击原本就没什么效果。而且现在柯贝尔还有一个绝对不能用垂直斩的明确理由。我想他应该很清楚这一点才对。
但是发动的剑技已经没办法停下来了。因为系统辅助而遭到半自动操纵的角色猛然往地面一踢,以发光的剑身朝着食人草捕食器——上方那摇晃的「果实」砍下。
啪啪——!
剧烈的破裂音晃动了整座森林。
这是我第二次听见这种声音。第一次当然是在封测期间。那时候临时组队的伙伴不小心用长枪刺中果实,结果等级2~3的四个人在被气味吸引过来的大群食人草围攻之下,根本来不及脱离就死亡了。
柯贝尔粉碎果实的「垂直斩」直接切断了食人草的捕食器,让它的HP条完全归零。怪物虽然就此四处飞散,但残留在空中的淡绿色烟雾以及冲进我鼻子的异样气味却依然挥之不去。
面对为了躲避烟雾而向后飞退的柯贝尔,我只能茫然地说出:
「为…………为什么…………」
这不是意外,而是意图性的攻击。柯贝尔是基于自身意志砍中「果实」好让它爆开。
这一个小时里和我一同作战的封测玩家眼睛完全没有看我,只是又说了一声:
「……抱歉。」
这时我已经看见他的角色后方出现了几个彩色游标。
不论是左边、右边还是后方,全都充满了被烟雾吸引过来的小型食人草。这个区域里涌出的个体一定一只不剩地全往这里集中过来了。总数大概有二十…… 不对,应该随随便便也超过三十只。做出「打不过」的判断时,我的脚立刻自动准备逃走,但这根本不可能办到。小型食人草的外表看起来虽然迟钝,却拥有出人意 料之外的最高移动速度,就算能够突破包围,在甩开它们之前一定会先遇上别的怪物。已经不可能脱离这个地方了——
也就是说,这是自杀?
是要我和他一起死在这里吗?柯贝尔终于被「现实世界里的死亡」所带来的恐惧给击溃,决定主动离开死亡游戏了吗?
呆立当场的我茫然思考着。
但是,我这个推测完全错了。
不再搭理我的柯贝尔将剑收回左腰的鞘里并转过身子,直接朝附近的草丛里走去。他的脚步看不出一丝犹豫。他也还没放弃活下去的希望。但是……
「那没用的……」
我从喉咙里挤出这句几乎听不见声音的话来。
大量的小型食人草从四面八方往我们这里杀到。不论是要从缝隙里脱身或用剑杀出血路,都不是件简单的事,就算能成功也会在前面被其他敌人拖住脚步。 等等,如果柯贝尔事到如今才想逃走,那刚才又为甚么要用「垂直斩」砍破果实呢?难道说原本打算自杀的他,在看到庞大的怪物集团后忽然感到害怕,决定做出最 后的挣扎?
我在已经有一半麻痹的意识角落里考虑着这个问题,然后用眼神追着柯贝尔跳进小树丛里的背影。虽然被茂盛的树叶遮住而看不见他的角色,但彩色游标应该还是会在那……
不见了。距离明明不到二十公尺,但柯贝尔的游标已经从视野里消失了。虽然我瞬间有了「难道是用『转移水晶』脱离了吗?」的想法,不过马上就知道那 是不可能的事。那个道具的价格相当昂贵,在游戏的序盘不可能买得起,而且第1层也没有贩卖水晶的商店或会掉落这种道具的怪物。
既然如此,就只剩下一种答案。一定是「隐蔽技能」的特殊效果——能把游标从玩家的视野里消除,也不会被怪物当成目标。柯贝尔根本不是空下第二个技能格,而是早已在里面填进了隐蔽技能。所以一开始遇见的时候,我才会没注意到他从后面靠近我……
我以脚底感受着怪物群杀来所造成的地震,同时做出这样的结论。而且终于——在这个时候注意到了一件事。
柯贝尔根本不是想自杀却又因为害怕而逃走。
他是想杀了我。
他故意打破「果实」把周围的食人草吸引过来。接着自己才用隐蔽技能躲在一旁。让超过三十只以上的怪物把目标放在无法躲藏的我身上。这是相当常见的「MPK」手段。
了解到这一点后,他的动机也就相当清楚了。这全都是为了夺取我刚才捡起来的关键道具「小型食人草的胚珠」。只要我死亡,装备中或是放在腰包里的道具就会掉落在现场。等到食人草集团散去之后,柯贝尔就能捡起胚珠,回到村庄去完成任务。
「…………原来如此…………」
我眺望着不再是游标而已经接近到可目视距离的怪物群,口中这么呢喃。
——柯贝尔。你根本就不是不愿面对现实的人。正好相反。你早就体认死亡游戏的现实,并且以一名玩家的身分跃上了舞台,决定要欺骗、甩开、掠夺其他玩家,换取自己的生存。
不可思议地,我没有丝毫愤怒或憎恨的感觉。
明明陷入对方设下的陷阱而濒临死亡,但我的内心却异常平静。理由之一,可能是我早已经注意到柯贝尔计划当中唯一的「破绽」了也说不定。
「……柯贝尔。看来你不知道啊……」
虽然不知道他能不能听见,但我还是静静对着远处的树丛这么说道:
「我想你可能是第一次取得『隐蔽』技能吧。那个技能确实很方便,但不是万能。对于像小型食人草这种拥有『视觉以外的其他感觉』的怪物,它的效果相当薄弱。」
边发出咻咻声边像雪崩般疯狂往这里冲过来的捕食植物群,有一部分明显朝着柯贝尔隐身的草丛攻了过去。他现在应该也已经注意到,自己明明已经隐蔽起来却还是不断被怪物盯上的事实了吧。我先选择搜敌而不是隐蔽的理由,就在于此。
内心依然相当平静的我,直接转身把目光放在朝这里冲过来的食人草行列上。背后的敌人应该会袭击柯贝尔,所以暂时不用理会它们。如果能在身后的战斗告一段落之前先歼灭前方的敌人,那么说不定还有一线生机。当然成功的机率依然相当低。
明明死亡已经逼近眼前,我依旧在无法将它当成「现实」的情况下重新握紧小剑。它在历经之前一百多次的战斗后,已经消耗了相当多的耐久值,剑刃上也随处都能看见缺口。要是过于粗暴,说不定会在这次战斗当中折断。
我得尽量节省挥砍的次数,要利用踢腿与挥动手臂加成威力的「平面斩」来攻击敌人捕食器正下方的弱点,一击便得干掉一只怪物。如果办不到这一点,那我一定得面临「武器消失」这种最糟糕的死亡方式。
背后已经可以听见怪物的咆哮与攻击声,以及柯贝尔不知道在大叫些什么的声响。
但是我已经不再转过头去,只是把全副精神集中在自己的敌人上。
即使好一段日子之后,我还是无法仔细回想起这几分钟——也有可能是十几分钟里所发生的事情。
我已经失去理性思考的能力。剩下的就只有眼前的敌人与简朴的剑,以及挥剑的肉体——正确来说应该只是脑部所发出的运动命令。
从怪物的动作预测其攻击种类与轨道并以最小的动作闪躲,接着以剑技加以反击。虽然之前的战斗也是这样,但我现在已经删除了多余的动作并提升了攻击的精确度。
SAO里不存在「必中的魔法攻击」。所以理论上来说,只要玩家将判断力与反应力提升到难以置信的强度,应该就能持续躲避任何攻击才对。话虽如此, 但我没有这样的玩家技能,而且面对的敌人也实在太多,所以不可能完全不被击中。来自前后左右的藤蔓擦过我的四肢,不断喷射出来的腐蚀液水滴也在皮革外套上 开出了小洞。每当受到这样的攻击,我的HP条便会减少,距离假想以及现实的死亡也就更接近一步。
但我总是在千钧一发之际避开危险,同时不断挥舞着手里的剑。
要是因为被打个正着而产生半秒的行动延迟,从那个瞬间起我将受到无尽的追击直到死亡为止。不知道是会先因为HP被磨光而死呢?还是先因为停止动作而当场死亡呢?
封测期间,不对,应该说在以前玩过的多数MMO游戏当中,我也曾多次陷入这样九死一生的状况当中。那时候我多少会在临死前挣扎一下,但最后还是怀着「要赚回死亡丧失的经验值真是麻烦啊~」、「如果能够不要掉武器就好」的心情,任由HP归零。
如果想追求这个世界的「现实感」,那么只要跟以前一样就可以了。至少可以知道茅场的宣言究竟是真的,或者只是个吓唬人的恶劣玩笑。
感觉上在脑袋的角落似乎可以听见这样的声音。但我却假装没听见,只是拼命以「斜斩」与「平面斩」砍飞不断出现的食人草头部。
是因为不想死吗?那是当然的了。
但是,还有某个动机驱使我不停地战斗。现在让我的嘴角狰狞地歪斜——看起来就像是在笑一样的某个动机。
这就对了。
这就是SAO啊。我在封测当中的潜行时数远超过两百个小时,却根本没有看透SAO这款游戏的本质。没有在它所代表的真正意义下战斗。
剑不只是武器道具,身体也不单纯只是可动物体而已。当这些东西与意识在极限领域当中一体化时,才能够到达某个境界。我现在还只能从远方看着那个世界的入口而已。我想知道入口之后有什么东西。更想要亲自走进那个入口。
「呜……哦哦哦哦啊啊啊啊!」
我大声怒吼,往地上一踢。
这记动作快到甚至可以甩开效果光的「平面斩」,一口气解决了两只聚在一起的食人草,它们的捕食器随即高高飞了起来。
紧接着,离我背后相当远的地方,发出了「喀锵——!」一声锐利且脆弱的破碎音。
这声音听起来明显与怪物爆散时的音效不同。是玩家死亡时的音效。
被十只以上食人草包围的柯贝尔终于力竭身亡了。
「……………………!」
我虽然反射性地准备回过头去,但还是强行按下了这股冲动,把残留在周围的最后两只怪物干掉。
这时候我才转过身子。
解决掉最初目标的食人草们,像是依然渴望着人血般往我这里集合过来。它们共有七只。柯贝尔在刚才那种状况之下,至少成功干掉了五只敌人。他之所以直到最后一刻都没有惨叫,一定是因为身为封测玩家的矜持。
「…………辛苦了。」
吐出这句对即将「登出」网路游戏者所说的惯例台词后,我便拿着残破不堪的剑重新摆出架势。在这种状况之下,或许有机会能够逃走,但我的脑袋里完全没有浮现这个选项。
七只发现新猎物而往这里突进的食人草里,带头那只捕食器上竟然开着鲜红的「花朵」。
不必利用MPK将我杀害,只要再努力一下,柯贝尔就能够入手属于自己的胚珠了。但事到如今也没什么好说的。他选择这么行动,为他自己带来这样的结果。事情就是这么简单。
虽然HP条已经低于四成,只要再减少一些就会进入红色的危险区,但我早已不认为自己会死亡。查觉七只怪物当中右边的两只即将喷射腐蚀液后,我便全力往那边冲刺,一口气把正在蓄力而停止动作的敌人全解决掉。
接着我又花了二十五秒解决剩下的五只。战斗到此结束。
柯贝尔的小剑与盾牌掉落在他消灭的地点。两者都跟我的剑一样残破不堪。
他在这个浮游城艾恩葛朗特里战斗了数小时,然后丧命。正确来说应该是HP归零,假想身体爆散。但是,我没办法确定现实世界日本的某个街道、某个房间里,躺在床上操纵那个角色的不知名男子是不是真的死了。我能做的,就只有目送名为柯贝尔的剑士离开这个世界。
我稍微想了一下,把他的剑捡起来,然后插在附近最大的树底下。接着又把第二只带花食人草掉下来的「胚珠」放在树根前。
「这是你的份,柯贝尔。」
低声说完后,我便站起身子。虽然放在地面上的道具耐久度会慢慢减少,终将消失不见,但至少可以当几个小时的墓碑吧。
我转过身子,为了回村庄而往东边的小径上走去。
受骗、濒死、目击欺骗自己的人死亡但自己却好不容易活了下来,即使经历了这么多事,我依然不太能体会「死亡游戏的现实感」。不过,至少想变强的心情比之前更加强烈了。但我的动机不是为了生还,而是「想知道SAO里剑技的极限」这种无法对人诉说的欲望。
我们两个人一阵滥杀之后,POP大概多少也开始枯竭了吧,我一路上没有遇见怪物就回到了霍鲁卡村。
时间是——晚上九点。茅场的说明结束之后,已经过了三个小时。
村庄的广场前面果然已经能看见几名玩家的身影。他们应该也是封测的玩家吧。如果封测玩家就这样不断领先众人脚步,总有一天会和占大多数的非封测玩家之间产生鸿沟……不过,我根本没有害怕这种事情发生的资格。
由于目前实在没有心情和人说话,所以我在被其他玩家注意到之前便先从小巷子里往村子内部前进。幸好现在NPC的行动还没进入深夜模式,所以目的地的民房窗户还有橘色灯光透出来。
形式上我还是用门环敲了敲门后才推门走了进去,依然在锅里煮着东西的大婶这时回过头来看着我。而她头上依然浮着任务进行中的金色「!」符号。
我靠近大婶,从腰包里拿出中心散发出淡淡绿色光芒的球体——「小型食人草的胚珠」并交给她。
大婶脸上露出一口气年轻二十岁般的笑容后收下胚珠。当她不断向我道谢的同时,视野左边的任务标签也在更新当中。
大婶……不对,现在看起来已经像个年轻太太的女子,静静把胚珠放进锅子里,接着走到放在房间南面的大长柜前并打开柜门。她默默从里面拿出一把红色 剑鞘的长剑,那把剑看起来虽然老旧,却散发出初期装备完全比不上的存在感。然后她又走回我面前,随着再次道谢的声音用双手把剑递到我面前。
「……谢谢。」
我低声呢喃后接下了长剑,右手上随即传来一股沉重的手感。感觉起来,这把剑重量应该有小剑的一·五倍吧。看来我得练习一阵子,才能重新习惯这柄在封测时就给了我许多帮助的剑——「韧炼之剑」的手感了。
视野中央浮出任务达成的讯息,同时我也因为获得奖赏的经验值而升到了4级。
过去的我,在这时候会很有精神地跑出村子,然后用这把剑来对付出现在西方森林更深处的「大型食人草」。
然而我目前实在是提不起劲,在将新剑收进道具库之后,便整个人坐到附近的椅子上。
由于已经完成任务,所以年轻太太不会再拿水给我喝了。她只是背对着我,再次开始搅动灶上的锅子。
我感受着终于涌上心头的疲倦,同时茫然地看着NPC的动作。就这样不知道过了多久,在我面前的年轻太太从架子上取出木制杯子,然后以勺子将锅里的内容物倒进杯里。
她比刚才拿着剑时更小心翼翼地捧着杯子,开始往深处的门走去。
我没来由地站起身来,跟着太太往前走。NPC打开门,踏进微暗的房间里。我在封测时代曾试着要打开这扇门,但那时系统并不允许我这么做。我犹豫了一下,随即跟着跨过门槛。
那里是间小小的寝室。家具除了墙边的柜子与窗边的床之外,就只有一张小椅子而已。
而床上还躺着一名年纪大概七、八岁左右的少女。
光是在月光下,就能看得出她的脸色相当差。此外脖子也相当细,从床单下露出来的肩膀同样十分瘦削。
少女注意到母亲后微微睁开眼睛,紧接着——便朝我看过来。当我吓了一跳而停步时,她那没有血色的嘴唇便露出浅浅的微笑。
母亲伸手扶着女儿的背部让她坐起身。但少女马上就弯着身体开始剧烈地咳嗽。她头上的茶色辫子,就在那身白色睡袍的背部无力地摇晃着。
我再次确认浮现在少女身边的彩色游标。那确实有着NPC的标签。名字是「Agatha」。应该是念做阿嘉莎吧。
温柔地支撑着少女——阿嘉莎背部的母亲,在旁边椅子上坐下来后便这么说道:
「阿嘉莎。来,这是旅行的剑士大人专程从森林里帮你拿回来的药。喝下这个之后,你一定会痊愈的。」
然后,她就让少女握住自己左手上的杯子。
「……嗯。」
阿嘉莎发出可爱的声音并点点头,随即用娇小的双手拿着茶杯,咕嘟咕嘟地把药喝完了。
忽然一阵金黄色光芒降下,少女的脸色也一口气变得红润,马上就从床上跳下来在房间里四处跑——当然不可能发生这种事。然而,或许只是我的错觉吧,总觉得阿嘉莎放下杯子之后脸上已经稍微有点血色了。
把空杯子还给母亲的阿嘉莎再度看了我一眼,然后露出了笑容。
她的嘴唇微动,接着便有句虽然有些模糊,却像颗宝石一般的话从她嘴里掉了出来。
「谢谢你,大哥哥。」
「………………啊…………」
我没有办法回答,只能瞪大双眼发出这样的声音。
过去——
很久很久以前,好像也发生过类似的情形。
妹妹……直叶因为感冒而一直躺在床上休息。当时爸爸还是一样在国外工作,而母亲也有要紧的事情一定得到公司一趟,于是有两个小时就由我来照顾直 叶。我已经记不得那是小学几年级时发生的事情了……只记得当时我确实觉得有些麻烦,但也不能就这样丢下直叶自己跑去玩,最后我还是帮她擦了擦汗并且替换额 头上降温用的湿毛巾
结果那家伙忽然说想喝什么姜汤。
没办法的我只能打电话给妈妈询问煮法。虽然只是「用热水冲泡姜汁以及蜂蜜」这种说不定比在艾恩葛朗特里做菜更简单的手续,但对于从没做过菜的我来 说,依然是件很困难的事。当我把用擦菜板时不小心连手指也弄伤才做成的姜汤端到直叶床边时,平常总爱跟我斗嘴的她竟然用感动的表情看着我——
「…………呜……咕…………」
我的喉咙忽然擅自发出这样的声音。
我好想念他们。
好想立刻见到直叶、妈妈和爸爸。
这股强烈的冲动贯穿整个假想身体,让我一个踉跄而把手撑在阿嘉莎的床上。我就这样跪了下来,紧握住白色的床单,再度发出低沉的声音。
好想见他们。可是办不到。因为我的意识已经完全被NERvGear所发出来的多重电场从现实世界里抽离,关进了这个假想世界当中。
一会儿之后,拼命压抑呜咽声的我,终于感受到这个世界的「真实」究竟是什么。
那与生死无关。打从一开始就不可能获得什么「死亡」的实感。因为我在现实世界中——跟这里同样是「一旦死亡就绝对无法挽回」的世界中,同样没有面临过濒临死亡的情形。
这里是「异世界」。无法和思念的人见面。这就是唯一的真实。这个世界的「真实」。
我把脸整个埋进床单里,紧咬住牙关,全身不停地抖动。但我没有流泪。不,或许现实世界里躺在自己床上的我,脸颊上已经流出了泪水也说不定。说不定,我就这样在守护着我的直叶面前流下了眼泪。
「…………你怎么了,大哥哥?」
声音传来,一只温柔的手掌畏畏缩缩地碰了碰我的头。
最后手掌开始僵硬地抚摸我的头发。一次又一次,一次又一次。
这只小手就这样不停地动着,直到我停止哭泣为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