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空气里有种味道。
在清醒前的片段式思考当中,我忽然有了这样的感觉。
流入鼻腔里的空气,带有大量的情报。里头包括了甘甜的花香、清新的草香,大树那种让人一扫胸口郁闷的痛快气味,最后还有让人感到口渴的清泉气味。
将意识往听觉集中之后,马上就能感受声音洪流袭来。除了无数重叠在一起的树叶摩擦声、小鸟开朗的鸣叫声,还有细微的小虫振翅声与远方小河传来的潺潺水声。
自己到底在哪里呢?可以确定的是,这里绝对不是自己的房间。平常醒过来时,除了会闻到从干燥床单上传来的太阳气味之外,还能听见转为除湿模式的空调运转声,以及从稍远处川越支线所传来的汽车跑动声,但现在这些味道与声响全都消失了。而且——从刚才开始就不规则轻抚眼睑的绿光,绝不可能来自忘了关上的台灯。按照推测,这应该是从树叶间隙透下来的光芒才对。
我屏除想继续沉浸在睡眠中的欲望之后,勉力张开了双眼。
无数光线随即奔进眼帘,让我忍不住眨了好几下眼。我举起右手擦掉渗出来的眼泪,这才慢慢撑起身子。
「……这里是哪里……?」
我不由得咕哝道。
首先看见的,是一团淡绿色的草丛。此外还有随处可见的白色与黄色小花,以及花丛间某种身上带着光泽的水蓝色蝴蝶。如绒毯般的草地在短短五公尺前便倏然中止,之后便是一片深邃的森林,林中满是树龄不知有几十年的参天巨木。
定睛往树干之间微暗处看去,只能发现在光线所及范围里尽是林立的树木。凹凸不平的树皮与地面,全覆盖了一层厚厚的青苔,在阳光照耀下闪烁着金绿色光辉。
我把视线向右移并且将身体转了一圈,放眼所见就只有古木的树干而已。换言之,我似乎是躺在森林中的一小块空旷圆形草地上。最后我又抬头仰望了一下天空,终于从往四面八方伸展的树梢缝隙间,看见了飘浮着碎云的蓝天。
「这里是……什么地方?」
我再度低声咕哝。不过当然没有声音能回答我。
即使翻遍了脑里的所有记忆,我还是想不出自己究竟何时跑到这种地方来睡午觉。难道是梦游症?还是失忆?怎么可能有这种事啊!于是我急忙赶走闪过脑海的几个恐怖单字。
我是——我的名字是桐谷和人。年纪十七岁又八个月。住在埼玉县川越市,家里有母亲与一个妹妹。
对于能够迅速想起自己的相关数据而稍微感到放心后,我便试着探索更多的记忆。
我目前是高中二年级的学生。但明年上学期就能修满毕业学分,所以准备秋天就继续升学。对了,我好像和某个人讨论过升学的事情。六月的最后一个礼拜一,当时还下着雨。放学后我便到了爱基尔位于御徒町的咖啡厅「Dicey Cafe」,然后在那里和友人朝田诗乃讨论有关于Gun Gale Online的事情。
之后亚丝娜——结城明日奈也来到咖啡厅,我们三个人在店内聊了一阵子才离开。
「亚丝娜……」
我静静念出这个女性的名字,她不但是我的恋人,同时也是我能够完全相信的拍档。我回想着记忆当中亚丝娜鲜明的模样,同时重复打量了好几次周遭环境,但这块小草地周围自然不用说,就连深邃的森林里头也见不到任何人影。
我努力对抗着袭上心头的恐惧感,并且重新回到探索记忆的工作上。
和亚丝娜离开店里之后,我们就与诗乃告别而搭上了电车。搭乘地铁银座线来到涩谷,然后转乘东横线往亚丝娜家所在的世田谷区前进。
走出车站时,雨已经停了。我们一起走在人行道上,然后谈到了升学的问题。我对她表明想去美国念大学的意愿,接着提出希望她也能跟我一起去的无理要求﹔她对我露出平常那种宛如温和日照般的微笑,然后——
记忆就在这里中断了。
我什么都想不起来。亚丝娜她回答了什么,我们怎么分开,我怎么回到车站,而我又是几点到家几点上床睡觉的呢?无论我再怎么努力,依旧找不出这些记忆。
尽管感到有些愕然,但我还是拼命试着回想这些事情。
但是,脑袋里浮现的就只有亚丝娜脸上笑容如水滴渗透般逐渐消失的景象,接下来的记忆已经不知道被我收到什么地方去了。我闭眼皱眉,死命地挖掘那片沉重的灰色回忆。
不断闪烁的红光。
足以令人疯狂的呼吸困难。
只有这两个印象,彷佛泡沫般浮现。我忍不住用力吸了口清静的空气。而刚才一直被我忽略的强烈口渴感也在这时候重新出现。
不会错,我昨晚还在世田谷区的宫坂。那么,为什么现在会自己一个人睡在这种不知名的森林里头呢?
等等,真的是昨天吗?轻抚过肌肤的冰凉微风让人觉得相当舒适。这片森林里,感觉不到任何六月末的闷热。这下子才真的有一股颤栗感闪过我的背后。
「昨天的记忆」对我来说,就像是在惊涛骇浪当中紧紧抓住的救生圈一般;但这些记忆真的存在吗?我真是原本的那个我吗……?
我不断摸着自己的脸并拉了拉头发,然后又仔细瞧着放下来的双手。正如记忆所显示,我右手拇指底部有一颗小痣,而且小时候曾因为受伤而在左手中指指背留下伤痕。发现这些记号之后,我才稍微放下心来。
到了这时,我才终于发现自己穿着相当奇妙的服装。
这不是我平常拿来充当睡衣的T恤,也不是学校的制服,更不是家里的衣服。甚至可以说,它看起来根本就不像市面上贩卖的成衣。
上半身是由粗木棉或者麻布所制成的淡蓝色半袖衬衫。布料的织线相当不规则,质感也相当粗糙,袖口缝线似乎也不是出自裁缝机而是用手所缝制。衣服上没有领子,胸前切成V字型的开口则绑着茶色绳子。用指尖抓起绳子之后,能确定它不是由纤维所成,而是一条切得相当细的皮绳。
裤子与土半身是相同的材质,至于颜色则是天然的乳白色。裤子上面没有任何口袋,此外绕在腰间的皮带也不是由金属带扣,而是由细长的木制钮扣所。鞋子也同样由皮革缝制而成,单张厚皮革的鞋底上还打了好几颗防滑用的鞋钉。
真要说起来,自己根本没见过这样的服装与鞋子——至少在现实世界如此。
「……什么嘛。」
我放松了肩膀的力道,轻轻叹了口气并这么嘟囔。
这套服装相当古怪,却也相当眼熟。这是中世纪欧洲风格,换句话说就是奇幻风格的束腰外衣、木棉裤再加上皮鞋。所以这里根本不是现实而是奇幻世界,也就是我相当熟悉的假想世界。
「搞什么啊……」
我再度发出声音,然后重新考虑了起来。
也就是说,我在潜行时睡着了吗?不过,为什么我完全没有在什么时候潜行,或者潜行到什么游戏里的相关记忆呢?
总之先注销就能够知道了,这么想的我随即挥动着右手。
由于等了几秒还是没有窗口出现,于是我这次改为挥动左手。但结果还是一样。
我听着无数的树叶摩擦声与小鸟鸣叫声,拼命地想摆脱再度从腰部涌上来的不协调感。
这里应该是假想世界没错。但是——至少可以确定不是我所熟悉的阿尔普海姆。而且甚至不是由AmuSphere生成的The Seed规格VR世界。
至于我为什么会知道,是因为我刚刚才确认过手上跟真实世界一样有痣和伤痕。而我所知道的VR游戏里,没有一款能做到如此精密的重现。
「指令……注销。」
我带着些微希望喊道,但依然没有任何反应。我只好盘坐在地上,再度看着自己的手。
上头可以清楚见到在指腹那画着漩涡的指纹、刻画在关节上的皱纹、稀疏的细毛,以及不断渗出的冷汗。
我用上衣将汗水擦掉,顺便再次仔细地确认布料。那确实是用粗糙棉线与原始方法所织成的布。我甚至能够看见竖立在上面的极细纤维。
如果这里是假想世界,那么生成这个世界的机械一定拥有相当惊人的性能。我把视线放在前方的树林上,接着用右手迅速把旁边的一根草扯成好几段并拿到眼前来。
如果是The Seed规格VR世界所使用的「Detail Focusing」技术,那么它将会无法追上我急遽的动作,在处理杂草的细部质感时将会产生些微时间差。但眼前的杂草除了细微的叶脉和不规则的切口之外,甚至连从切口滴下来的水滴都在我凝视的瞬间极为精细地呈现出来。
换言之,这台机器能够在以公厘为单位的情形下即时生成放眼所及的所有物体。单以容量来说,光是这根草就足足有数十MB了吧。但现行机器真的能做到这种事情吗?
我强行压抑内心不想继续探求的声音,拨开脚边的草并且用右手代替铲子挖起一堆土。
潮湿的黑色土壤出乎意料地柔软,而我也马上就看见土里纠结在一起的草根。我从那堆网状物的缝隙里找出不停蠕动的物体,然后用指尖将其抓了出来。
那是一条三公分左右的小蚯蚓。这只被从安稳住所拖出来,目前只是拼命蠕动着的生物,身体竟是有着光泽的绿色。当我思考是不是新品种时,这家伙马上就抬起像头部的前端发出啾啾的细微鸣叫声。感到晕眩的我将那小东西放回去,然后把挖起来的土盖在它身上。我看了一下右手,发现手掌上确实沾着黑土,指甲里甚至也有细微的土粒跑了进去。
发呆了好几十秒后,我才心不甘情不愿地做出了足以说明眼前状况的三种假设。
第一种可能性,这里是完全潜行技术发展到极致之后的假想世界。因为一个人在森林里头醒过来的状况,可以说是奇幻风RPG最常见的开始场景。
但是,目前我记忆里的任何超级计算机都无法生成这种极度细微的3D对象群。这也就表示,在我丧失记忆的这段时间里,现实世界已经过了几年,甚至是几十年了。
第二种可能性,这里根本是现实世界。也就是说我碰上了某种犯罪行为、违法实验,又或者是极端过分的恶作糓,因而被换上这身衣服然后丢到地球上某座——从气候来看像北海道,也可能是南半球——森林里了。但是,日本没有刚才那种会啾啾叫而且是金属绿的蚯蚓,印象中世界上也没有任何国家曾出现过这种动物。
最后一种可能性,这里是真正的异次元、异世界,甚至有可能是死后的世界。这是常在漫画或小说、动画里发生的情节。若按照这种经常会出现的情节发展下去,我之后可能会帮助被怪物袭击的少女或者接受村长的请求,以救世主的身分对抗魔王。只不过,我现在腰间连一把「铜剑」都没有啊。
我忽然有一股想要捧腹大笑的冲动,好不容易忍下来之后,我便无条件地排除了第三种可能性。要是分不清现实与非现实的界线,我大概马上就会发疯。
也就是说这里是假想世界,或者是现实世界啰。
如果是前者,就算是再怎么写实的世界,应该也不难判定其真伪。只要爬到附近的大树顶端,然后从头部往下坠落就能知道了。如果这样就会注销,或者在某个寺院还是存盘地点复活,那就是在假想世界当中了。
但是,如果这里是现实世界,这个实验将会招致最惨的结果。很久以前,我曾经看过这样的悬疑小说——某个犯罪组织为了拍摄逼直的死亡游戏影像而掳走了十几个人,并且把他们丢在荒野里让他们自相残杀。虽然我不认为现实世界真的会发生这种事情,但话又说回来了,SAO事件也同样荒诞无比。如果这是以现实世界做为舞台的游戏,一开始就自杀实在不是什么明智的选择。
「……就这方面来说,那个时候还好多了呢……」
我在下意识当中如此说道。至少茅场晶彦在游戏开始时对我们做了各种详尽的说明,说起来也算是尽了最低限度的义务了。
抬头看了一下树梢上方的天空后,我再度开口说道:
「喂,GM啊!有听见的话就回答我!」
但是不论我如何等待,就是没有巨大的脸或者是披着斗篷的人影在我旁边出现。忽然想起某种可能性的我再次仔细调查周围的草丛,然后又摸遍了衣服的各个角落,不过还是找不到任何像是说明书的东西。
看来,把我丢到这个地方的人是不打算响应任何求救讯号了——如果眼前的状况真的不是出于某种偶发性事故。
我听着鸟儿们轻快的鸣叫声,同时拼命思考今后的行动方针。
如果这是现实世界里的事故,那么鲁莽地随便走动并不是聪明的选择。因为前来救援的人手可能正往这里接近也说不定。
但是,到底是发生什么样的事故,才能造成这种让人完全摸不着头绪的状况呢。
如果硬要想,可能就是在旅行或是移动地脸的行程当中,交通工具飞机或是车子发生故障,然后我掉到这座森林里昏了过去,并且因为受到冲击而丧失记忆吧。不过若真是这样,却又无法说明这身奇妙的服装是怎么回事,而且我身上可以说连个擦伤也看不见。
也有可能是在假想世界潜行中发生了事故。像是线路发生了某种故障,让我不小心登入了原本不该来的世界。但如果是这种情形,也没办法解释为何会出现如此精细的各种对象。
所以说,这应该是经过某人特别设计所造成的。如果是这样,除非我采取行动,否则状况大概不会有任何改变。
「不论如何……」
还是得先想个办法,分辨出这里究竟是现实还是VR世界。
一定有什么办法才对。「接近完美的假想世界会让人无法分辨与现实有何不同」,虽然时常能听见这样的广告词,但我实在不认为VR世界能够以百分之百的精密度来重现真实世界的森罗万象。
我坐在短短的草地上,又想了将近五分钟左右,依旧想不出目前能够实行的点子。如果有显微镜,就能够调查地面上是否有微生物存在;如果有飞机,就可以试试看能否飞到世界的尽头。但很可惜的是,我目前就只有自己的四肢,最多不过就是挖挖土而已。
这种时候,亚丝娜一定能用我想不到的办法来辨别这个世界的真面目。一想到这里,我便短短地叹了口气。如果是她,应该不会像我这样犹豫不决地坐着,早就已经有所行动了吧。
再度袭上心头的恐惧感,让我轻轻咬住了自己的嘴唇。
光是无法和亚丝娜取得连络,便让我不知该如何是好。除了对这样的自已感到有些惊讶之外,心里却有一部分觉得这也是理所当然的事。在这两年中,我做出的所有决定几乎都曾经和她讨论过。现在没了亚丝娜的思考回路,我的脑子就像有一半核心失去作用的CPU一样。
在我的主观中,自己明明昨天还在爱基尔的店里和她愉快地聊了好几个小时呢。早知道会这样,就不该讲什么RATH或是STL的事情,应该要讨论如何分辨现实世界与超精密的假想世界才对啊——
「啊……」
这时我忍不住站了起来。周围的声音也瞬间离我远去。
我到底是怎么搞的?刚才怎么都没想到这件事呢?
其实我应该知道,有一种性能远超过既存的完全潜行机器,能够生成可谓超现实VR世界的科技啊。这么说来,这个世界就是……
「Soul translator里面……?这里就是Underworld吗……?」
虽然没有人能够响应我的呢喃,但完全不在意这一点的我,只是茫然地看着周围环境。
看起来就跟真货没两样的天古木森林。摇晃的草丛。飞舞的蝴蝶。
「这就是……写入我摇光里头的人工梦境吗……」
在新兴企业「RATH」打工的第一天,研究员兼操纵者比嘉健先生就向我说明……或许应该说是向我炫耀了STL大致上的构造,以及它生成的世界究竟有多么真实。
虽然我在之后的测试潜行里,彻底了解到他所说的话一点都不夸张但那时我所见到的也不过只是一个房问罢了。放在房间里头的桌椅、小东西等确实跟真的没有两样,但那个空间的大小,实在很难将其称为「世界」。
不过,现在包围着我的广大森林,换算成现实世界里的面积应该也有好几平方公里。不对,如果在树林彼端所浮现的确实是山脉棱线,那么这个空间至少也有几十、几百平方公里那么宽广才对。
如果要用既存技术制作相同的空间,档案可能会大到就算清空所有网络硬盘也无法收纳吧。而这正是没有全新技术……比如说STL的「mnemonic visual」就无法实现的景象,但我实在没想到它竟然会如此惊人。
我推测这里就是STL所创造出来的假想世界「Underworld」,如果这个想法正确,那么就几乎不可能由内部采取行动来确认其真伪了。
因为存在的所有对象……不,应该说所有的一切,在我意识中都跟真实世界没有两样。无论我拔掉多少根周围的杂草,意识摇光都会获得与我在现实世界里这么做时完全相同的情报,所以理论上来说,我绝对无法判断出它们是不是假想的存在。
看来,STL实用化的时候,里头一定得准备能让人了解这里是假想世界的标志才行了……我脑中这么想着,站起身来。
虽然还没办法完全确定,不过这里应该就是Underworld不会错。换言之,现实世界里的我,现在正躺在港区六本木RATH开发室当中的STL实验机里,打着时薪两千日币的工。
「不过,还是有点奇怪耶……?」
才刚放下心来不久,我马上又产生了新的疑惑。
操作员比嘉先生确实说过,为了避免出现数据毁损的情形,所以在正式测试的潜行时,会把现实世界桐谷和人的记忆封锁起来。但现在我想不起来的,就只有昨天送亚丝娜回家到隔天在RATH进入STL为止的记忆而已,这样应该跟他所说的情况相差甚远。
而且——对了,我不是为了准备即将到来的期末考,因而决定暂时不再到RATH打工吗?虽然这里的高额时薪确实很容易让人动摇,但我应该不是那种才隔一天就立刻违反和亚丝娜之间约定的人才对啊。
从以上的状况来看,可以知道就算我正在进行RATH的测试潜行,机器也一定发生了某种问题才对。我抬头看着从树梢间露出来的蓝天,大声喊道:
「比嘉先生,如果你有在看屏幕的话,请暂时中止我的潜行!机器好像有点问题啊!」
接着我便等了整整十秒钟以上。
但是,温和日照下无数树叶仍旧摇晃,蝴蝶依然慵懒飞舞,景象没有任何变化。
「……呜……难道说,这是……」
忽然想起某种可能性的我,发出了低沉的呻吟。
难道说这种状况本身——也是在我同意下所进行的实验吗?
换言之,为了获得「不确定自己所在处究竟是现实或假想世界的人,究竟会采取什么行动」的数据,于是遮断了我潜行之前的记忆,然后在没有任何道具的情况下,把我丢进STL创造出来的超真实异世界里。
如果是这样,那我还真想用力敲一下自己的头。怎么会如此轻易就答应参加这么坏心眼的实验呢?如果是因为相信自己一定能正确并迅速地离开这里,那只能说我实在太天真了。
我弯起右手的手指,列举几个足以说明现状的可能性,而且还加上了自己随便判断的百分比数字。
「嗯……这里是现实世界的可能性有百分之三。一般型VR世界的可能性,7%。在我同意之下所进行的STL测试潜行,20%。潜行中发生突发性事故的可能性,69.999%……大概是这样吧……」
然后在心里还加上了一句,闯进真实异世界的可能性,0.001%。接下来,就算再怎么绞尽脑汁也想不出什么可能性了。为了得到一定程度的确信,只能冒着危险和其他人类或游戏玩家又或者是测试潜行者接触看看。
看来该是行动的时候了。
首先,得滋润一下快受不了的干渴喉咙。依然站在草地中央的我,直接把身体转了一圈。依照太阳的位置来判断,那个略微能听见潺潺流水声的方向应该是东边。
在开始移动之前,我稍微用右手摸了一下自己的背部,不过别说是剑了,上面就连一根木棒也没有。我为了抛开内心的恐惧而大步跨出了右脚,走了不出十步便已离开草地。通过两棵耸立在眼前,看上去就像是自然门柱般的老树之后,我便继续朝着微暗的森林深处前进。
像是铺了一层厚厚青苔绒毯的森林底部,是个充满妖异且神秘气氛的空间。高处茂盛的树叶几乎将阳光完全遮住,只有几条金色的细带能够到达地表。方才在草地上飞舞的小蝴蝶已经全部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像蜻蜓又像蛾的奇妙昆虫无声滑过天空,此外还不时能听见某处传出来历不明的动物鸣叫声。看起来与现实世界的地球有相当大的差异。
我在心里默念着「拜托,千万不要出现什么有敌意的大型猛兽或怪物啊」,并且走了大约十五分钟左右。前方出现一整排强烈的日光,而这也让我稍微松了一口气。从愈来俞是清晰的水声来判断,前面应该有条河流才对。在渴望水分的焦躁感催促下,我不由得加快了脚步。
冲出苍郁的森林后,在一排宽约三公尺的草丛后方,可以见到有着反射阳光后发出银色光芒的水面。
「水、水啊~」
我发出丢脸的呻吟并摇摇晃晃地走过最后一段距离,然后直接把身体趴在覆盖着柔软草皮的河川边缘。
「呜哦……」
肚子直接贴在地面上的我,立刻忍不住发出了惊呼声。
怎么会有如此美丽的河流呢?虽然算不上是条大河,但缓缓蛇行的水流却有着惊人的透明度。透过就像在无色状态下滴进一滴蓝色颜料般的清澈溪水,可以清楚见到河底的白砂。
几秒钟之前,我还在想这里还是有极微小的机率是现实世界,直接喝生水可能会有点危险。但看见这种彷佛水晶融化之后的清流后,在难以抵挡的诱惑之下也只能把右手直接伸进河里了。透骨的冰凉感让人不禁发出怪声,但我还是马上把捞起来的液体放进嘴里。
我想,这应该就是所谓的甘露了吧。河水让人感觉不到一丝不纯的物质,还带着点甘甜爽口的味道,美味程度足以让人再也不想付钱购买便利商店里面的矿泉水了。我又用双手捞了好几次河水,最后干脆直接把嘴凑到水面上,贪心地饮着眼前的甘泉。
虽然这彷佛生命之水的味道让我感觉有些陶陶然,但这也让我把最后一丝「这里可能是一般型完全潜行机器所造假想世界」的可能性从心里排除掉了。
因为过往的机器——比如说AmuSphere,始终无法完美地生成液体。多边形是将有限个坐标平面链接起来的物体,原本就不适合表现不规则且频繁变换形状的液体。但目前在我两手中摇晃、溢出并滴落的水,可说没有任何不自然的感觉。
由于还想顺便舍弃这里是真实世界的可能性——所以我撑起身体,再度看了一下周围。如此美丽的河川,以及在对岸也一直连绵不断的梦幻森林,还有色彩鲜艳的奇特小动物们,实在让人无法觉得此地存在于地球上的某个角落。说起来,愈是人迹罕至的自然环境,对人类来说应该就愈是难以生存才对吧?像我这样只穿着轻便服装的人,待在这里怎么可能连一次都没有被蚊虫叮咬呢?
——一想到这里,忽然就有种STL将会召唤大群毒虫过来的感觉,于是我急忙摒除这样的杂念,再度站起身来。将这里是现实世界的可能性下修到1%以下之后,我才又转头环顾了一下左右。
流水在划出一道和缓的弧线后由北向南流去。但无论哪个方向都是消失在巨树群当中,让人无法看见其终点。不过,从河水清澈冰冷的程度以及河川的宽度来看,这里应该距离水源地相当近。如果是这样,应该是下游比较可能有人烟或是城镇存在。
如果有条小船就轻松了……我边这么想边准备朝下游方向跨出脚步。就在这个时候稍微改变了方向的微风,将一道奇妙的声音送进我的耳朵里。
那是某种巨大、坚硬的物体,被比自己更加坚硬之物敲击时所发出的声音。而且还不只是一声而已。大概每四秒就能听见一次这道声音规律地响起。
我不认为这是由鸟兽或是某种自然物体所发出来的声音。应该有九成九是由人类所造成出来的。不知道为什么,我就是觉得这是某人在砍树所发出来的声音。我瞬间考虑起冒然接近会不会有什么危险,但马上就苦笑了起来。这里并非鼓励互相残杀以抢夺物资的MMORPG世界。和其他人接触并获得情报,应该是目前的最优先事项才对。
我半转过身体,改朝向传来清脆声音的河川上游走去。
忽然间,我感觉自己似乎看见了某种不可思议的景象。
右手边是发出流水声的河面。左手边是苍郁的森林。正面则是不断往前延伸的道路。
有三个横向排在一起的孩子走在那条路上。在一名黑色头发的男孩与另一名亚麻色头发的男孩中间,有个戴着草帽的女孩子晃着一头耀眼的金色长发。在盛夏阳光照射之下,她的头发毫不吝惜地散发出夺目的金色光芒。
这是——记忆……?
感觉那似乎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出自一段再也回不去的日子。原本相信会永远持续下去,而且也发誓将竭尽所能来守护它,但最后还是像掉落在阳光下的冰块般消逝——
那段令人怀念不已的日子。
2
不过一眨眼,这梦幻般的景象便已消失,就跟它出现时一样突然。
刚才那究竟是怎么回事?幻影虽然已消失,心中那满满近似乡愁的感觉却到现在还未散去,胸口更有种遭人用力拉扯般的疼痛。
那是儿时的记忆——看见孩子们走在河岸边的背影时,我忽然强烈地这么觉得。走在最右边的黑发少年,就是我本人。
但这是不可能的事。因为从我懂事开始就一直居住在埼玉县川越市,而那里并没有这样深邃的森林与漂亮的小河,而且我从没认识过金发女孩或亚麻色头发男孩。更何况,那三个小孩子都跟我现在一样穿着奇幻风格的衣服。
如果我是在STL所创造出来的世界里,那么刚才的幻觉,会不会是我上周末连续潜行测试时的记忆?虽然有了这样的想法,但就算把STL的摇光加速功能考虑进去,我在里面应该也不过待了十天左右而已。然而刚才让我胸□发疼的乡愁,实在让人很难相信能在这么短的期间中制造出来。
看样子,事态不断朝我无法理解的方向发展。再度被「我真的是我吗」这种疑问缠上的我畏畏缩缩地往河面看去,但映照在蜿蜒河水上的脸,却因为水面不停摇晃而根本看不清楚。
我告诉自己暂时别去管刺痛的余韵,只是竖起耳朵聆听依然不停传来的敲击声。再次倾听之下,竟然连这种声音也让我有了怀念的感觉,不过还无法确定是否真如刚才的直觉般来自于伐木声。我轻轻摇头,再度朝着河川上游走去。
我不停重复动着自己的双脚,好不容易才有点闲情逸致能够欣赏美丽风景,此时却发现自己前进的方向正不断偏左。看来音源不在这条小河边,而是在稍微深入左侧森林的地方。
我试着屈指一算,这才发现不可思议的声响并非持续出现。它只要响过五十声后便会停止三分钟左右,然后才会再响起五十声。这也让我更加确定声音出自人类之手。
在三分钟的无声时间里,我只能够朝大略的位置行走,等声音又响起时才重新修正方向,就这么持续前进。这时我已经离开河岸边,重新回到森林中了。接着,我便于再次见到的奇妙蜻蜓、蓝色蜥蜴与巨大香菇之间默默往前走。
「……四十九……五十……」
就在不知不觉间小声数着的声响来到第五十次并倏然停止时,前方树木间隙透出的光线也已变得较为明亮。可能是森林的出口到了,甚至可能有个村子就座落在那里也说不定。这个念头让我加快脚步朝着光线来处走去。
我先攀爬上如阶梯般隆起的树根,再从古树树干阴影里探出脸来,接着就看见——一种只能说「不合常理」的景象。
森林虽然到此结束,却看不见村庄的踪迹。不过我根本没有时间感到失望,只能张大嘴巴呆呆望着眼前那个东西。
森林里出现了一块圆形空地,但比我刚才醒过来的那块还要大上许多,直径大概有一二十公尺左右吧。地面一样被金绿色苔藓覆盖,但和我之前所在的森林所不同,已经看不见羊齿草、蔓草或其他低矮的灌木丛了。
至于空地的正中央,则耸立着紧紧吸引我视线的物体。
怎么会有如此巨大的树啊!
光是目测就知道树干直径绝对不小四公尺。之前在这座森林看见的树木全都是树干凹凸不平的阔叶树,但眼前这棵巨树却是垂直紸上生长的针叶树。它的深色树皮已经趋近黑色,抬头往上看就能发现它在上空拓展出好几层枝叶。在照片和影片里看过的屋久岛绳文杉与美国的加州红木已经相当巨大,但眼前这棵树所拥有的压倒性存在感,足以让人感觉它根本不属于自然界,甚至可以说有帝王般的风格。
我把目光从看不见顶端的树梢移回巨树根部。如果将焦点放在如大蛇般盘踞地面的树根上,就能发现它像面网子往四面八方扩散,范围一直来到我所站立的森林交界处为止。我想,应该是这棵树把地面所有的养分都吸光了,所以这里除了苔藓之外便长不出其他植物,森林里才会出现这样巨大的圆形空间。
我因为入侵了帝王的庭院而多少感到有些心虚,但最后还是抵挡不住想要碰一下树干的诱惑而踏出了脚步。虽然脚被苔藓底下的树根绊了几回,但我还是无法抑止仰望的冲动,就这样抬着头往前走去。
边发出赞叹声边靠近巨树树干的我,不知不觉间就忘了对周围保持警戒,也因此很晚才注意到某件事。
「————?」
忽然将视线移回正面的我,直接和从树干后面探出脸来的某人四目相交,而这也让我不禁摒住了呼吸。我的身体为之一震并后退半步,接着立刻沉下腰。我的右手差点就往背后伸去,但那里当然无剑可拔。
不过很幸运的是,在这个世界里初次遇见的人类对我根本没有敌意或戒心,只是一脸不可思议地歪头看着我。
对方是一个似乎跟我同年纪——大概十七八岁的少年。看起来相当柔软的深棕色头发正微微飘动着。这人服装跟我一样,是粗布织成的短袖衬衫和长裤。目前正坐在巨树树根上的他,右手还拿着某种圆形物体。
最让人感到不可思议之处,是他的容貌——肌肤虽然是乳白色,看起来却不像西洋人;话虽如此,但这人也不像是东洋面孔。他有着纤细的眼睛与鼻子,眼珠则是深绿色。
我一看见他的脸,脑袋……或者是说灵魂深处便感到一阵刺痛。当我想要确认那种感觉时,它却立刻消失不见。我强行压下心里的焦躁,准备要开口表示自己也没有敌意。但是——一时之间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再说我根本不知道他们使用什么语言。就在我一脸痴呆地不停开阖着嘴巴时,少年反而先对着我说:
「你是谁?从哪里来的?」
虽然声调有那么一丝丝的奇怪——但无疑是标准的日语。
我受到了与看见漆黑巨树时相当的冲击,一时茫然无言。不知为何,我就是没想过会在这个看起来完全不像日本的异世界听见自己的母语。从这个穿着中世纪西欧风服装的异国少年口中听见自己熟悉的语言,令人内心涌起,股非现实感,就好像自己突然跑进了配音的西洋电影里头一样。
但现在不是发呆的时候了,必须赶快想想怎么响应才行。于是我便开始拼命搅动最近有点像滩死水的脑汁。
假设这个世界是STL创造出来的假想世界「Underworld」,便可以推测出眼前的少年可能是:①潜行中的测试玩家,而且也和我同样持有现实世界里的记忆;②虽然是测试玩家但记忆受到限制,完全以为自己是这个世界的居民;③由程序所驱动的NPC。
如果是第一种就太好了。只要跟他说明我目前处于异常状况当中,然后请他告诉我注销的方法就可以了。
不过如果是第二、第三种状况,事情可就没那么简单了。忽然抓着只会做出符合Underworld居民行动的人,嚷嚷什么Soul Translator的异常啦注销啦这种对他来说完全没有意义的单字,很可能只会让他产生强烈戒心而妨碍之后的情报收集行动。
因此,我必须选择较为安全的词语来和他对话,然后从中判断少年究竟是什么样的人。我悄悄把手心的冷汗擦在裤子上,然后硬是装出微笑的模样即口表示:
「那个……我的名字是……」
说到这里我迟疑了一下。这个世界里头,到底是东洋风还是西洋风的名字比较普遍呢?我心里祈祷着两种风格的名字都有人用,并且报上自己姓名。
「——桐人。是从那边来的,因为对这边的路不熟……」
我一指着背后应该是南边的方向这么说,少年马上像是有些惊讶般瞪大了眼。他把右手上的圆形物体放到旁边,然后轻快地站起身来,和我指着相同的方向。
「你说的那边……是指森林南边?是从萨卡利亚那里来的吗?」
「不、不是啦……」
马上被逼入困境的我表情差点僵住,但还是忍了下来并继续说道:
「那、那个……我也不太清楚自己从哪里来……醒过来时,我就发现自己倒在森林里了……」
哎唷,难道是STL有了异常?等一下哦,我马上跟操作员连络一下——虽然心底期待着能得到这样的回答,但少年却再度露出惊讶的表情,然后一脸严肃地看着我的脸说:
「呃……你说不知道是从哪里来的……那连以前住在哪里也忘记了……?」
「嗯、嗯嗯……不记得了。只记得自己的名字而已……」
「……太不可思议了……难道是『贝库达的肉票』吗,虽然有听过这种事……不过这还是第一次见到呢。」
「贝、贝库达的肉票……?」
「咦,你的故乡不是这样讲吗?对于某天突然失踪后又突然在森林或原野出现的人,我们村子里都是这么称呼。通常闇神贝库达会因为想恶作剧而把人掳走,然后把那个人出生以来的记忆消除并丢到遥远的地方去唷。我们村子在很久以前也有个老婆婆消失了。」
「这,这样啊……那我可能也遇到那种情形了……」
好像有点不对劲哦,心里这么想的我边点头边这么回答。因为我认为眼前的少年实在不像个进行角色扮演的测试玩家。有些不知所措的我,终于忍不住说出了有些危险的话。
「然后……因为我觉得很困扰,所以想要离开这里,却不知道方法……」
虽然拼命祈祷对方这样就能听懂我的状况,但少年却用带有同情眼神的绿眼珠看着我,然后点头表示:
「嗯,因为这座森林很宽广啊,所以不晓得路的你当然走不出去了。不过别担心,从这里往北边走就有路能出去了。」
「不、不是啦,那个……」
我下定决心,试着说出某个关键的词语。
「……我是想要注销啦……」
赌上最后一丝希望的我这么说完后,感到非常疑惑的少年便反问我:
「登……登什么?你刚才说什么?」
看来已经可以确定了。
他是测试玩家也好是NPC也罢,总之完全就是这个世界的居民,根本没有「假想世界」这样的观念。我留心着不要露出失望的神色,同时为了把事情蒙混过去而加了一句:
「抱、抱歉,不小心就讲出我们那边的俗语了。嗯……我的意思是,想要在村子或是城镇找个能够住宿的地方啦。」
虽然连自己都觉得这个借口相当别脚,但少年却露出完全能够理解的表情点点头。
「原来如此……我还是第一次听到这种讲法,不过这边黑头发的人本来就少……说不定你真是从南方来的呢。」
「或、或许吧……」
勉强挤出个笑容之后,少年也对我露出天真无邪的微笑,然后才皱眉做出很遗憾的表情。
「嗯~住的地方吗?我们村子就在这里的北边而已,不过因为根本没有旅客会来,所以村里没有旅馆。但是……如果跟教会的阿萨莉亚修女说明详情,她可能会伸出援手哦。」
「这……这样啊,那太好了。」
其实我是真的松了口气。因为如果有村庄,就可能有RATH的工作人员在其中潜行,或者是会有人从外部屏幕观察那个地方。
「那我就到你们村子去看看吧。从这里一直往北走就可以了吗?」
我移动了一下视线,果然发现有一条细长的道路从我走来的相反方向往前延伸。但就在我准备迈出脚步时,少年便抢先伸出左手制止我。
「啊,等一下。村里有侍卫,你要是自已一个人突然要进村子可能很难向他们解释清楚。我看还是我和你一起去跟他们说明吧。」
「那真是太好了,谢谢你。」
我笑着向他道谢,同时也在内心呢喃着「看来你不是NPC啊」。以只能做出默认反应的仿真人格程序来说,他的应答实在太过于自然了,而且这种积极帮助我的行为,也不像NPC会做的事。
虽然不知道他是在六本木的RATH开发室还是港区某处的总公司那里潜行,但驱动眼前这名少年的摇光拥有者应该是个相当亲切的人。等我平安脱离这里之后,应该要好好跟他道个谢才行。
当我考虑到这里时,少年的脸色忽然又为之一沉。
「嗯……但是,我没办法马上带你过去……因为我还有工作……」
「工作?」
「嗯。现在是我的午休时间。」
我顺着少年微动的眼珠看过去,随即从他脚边的布包里看见了两个像是圆面包一般的东西。他一开始手里拿着的应该就是这个吧?至于其他的物品,则只有一个水壶而已,如果这就是午餐,那实在是有点寒酸。
「啊,打扰你用餐了吗……」
我缩了缩脖子,结果少年只是咧嘴笑着说:
「如果你愿意等到工作结束,我就陪你一起去教会,请阿萨莉亚修女让你借住……不过还得等我四个小时左右。」
虽然很想早带你到少年的村子里找寻能说明这种状况的人物,但我实在不再想再次尝试这种如履薄冰的对话了。虽说四个小时并不算短,但考虑到STL的加速功能,现实世界里应该也不过是一个小时又几十分钟而已。
而且不知道为什么,我还想继续和这名亲切的少年多说一点话。于是我点头回答:
「没问题,我等你。不好意思,等一下要麻烦你了。」
少年脸上浮现比刚才还要灿烂的笑容,接着也对我点了点头并且回答:
「这样吗,那你就先在那里坐一会儿好了。啊……还没跟你说我的名字对吧?」
他伸出右手,然后这么说道:
「我叫尤吉欧。请多指教啊,桐人先生。」
回握了一下看起来纤细但却相当有力的手之后,我便在嘴里复诵了好几次少年的名字。这不曾听过,也无法分辨是来自何种语言的姓名,不知为何让我在发音时有种怀念的感觉。
这名自称尤吉欧的少年放开了手,随即再次坐在巨树的树根上。然后他从布包里拿出另一个圆面包递给了我。
「这、这怎么好意思呢!」
我急忙挥手婉拒他的好意,但他并没有把面包收回去的意思。
「桐人先生的肚子不也饿了吗?你应该还没吃东西吧?」
听见他这么说,我马上就因为强烈的空腹感而不由得按住了胃部。河川的水固然相当美味,依然没办法填饱肚子。
「但是……」
我还想继续婉拒时,他便强行把面包塞进我手里,而我也只好接受他的好意了。少年——尤吉欧这才微笑着耸了耸肩说:
「没关系啦。虽然塞给你之后才这么说实在有点不好意思,不过呢,老实说我并不喜欢吃这种面包。」
「……那我就不客气啰。其实我已经饿得快昏倒了。」
尤吉欧听见后便笑着说「我就知道」。于是我在他正面的树根上坐了下来,并日加了一句:
「还有,叫我桐人就好。」
「真的吗?那你也叫我尤吉欧就可以了……啊,等一下哦。」
尤吉欧举起左手,制止了马上准备把面包放进嘴里的我。
「……?」
「没有啦,虽然这面包唯一的优点就是能保存很久,不过为了安全起见……」
说完,尤吉欧便对准自己右手上的面包扬起了左手。他将食指与中指伸直并拢,其他手指则握了起来。然后直接用这样的手势在空中画出由英文字母S与C组合起来的轨迹。
接着,他便在哑然凝视这一切的我,用那两根手指面前轻轻敲了一下面包,随即有一面发出淡紫色光芒的半透明矩形随着金属震动的不可思议声音出现。那玩意儿宽约十五公分,高约八公分吧。即使隔得有点远,还是能够看见四边形里有着相当熟悉的字样——以简单字形表示的英文字母与阿拉伯数字。这无疑——就是所谓的「状态窗口」了。
这时我只能张大了嘴,在脑袋里这么呢喃着。
——不会错了。这里不是现实也不是什么异世界,而是假想世界。
当这种认知在我心里底定之后,我也因为放下心中一块大石而觉得身体轻松不少。虽说本来就确定了百分之九十九,但没有明确证据的不安还是一直缠绕在心头。
虽然还是不清楚潜行的过程,不过至少已经证明自己身处于相当熟悉的假想世界里,所以我也稍微有点心情来享受目前这种情况了。总之我决定也试着叫出窗口,于是伸直了左手的两根手指。
我现学现卖的画出S与C的形状,接着畏畏缩缩地敲了一下面包后,真的有类似铃声的效果音响起,然后紫色窗口便浮了出来。我把脸靠过去,死命盯着屏幕看。
表示在上面的,就只有「Durability:7」这样简单的文字列而已。很容易就能推测出这是面包被设定的耐久值。当我凝视着数字猜测「若是归零,面包会变成什么样子」时,坐在我正面的尤吉欧便有些讶异地说道:
「我说啊,桐人。你该不会要说自己是第一次看见叫出『史提西亚之窗』的神圣术吧?」
我抬起脸,发现尤吉欧已经消除窗口,同时单手拿着面包露出怀疑的表情。于是我急忙露出一个「那怎么可能」的笑容,并在情急之下用左手碰了窗口表面。看见它变成光粒散去后,我的内心也稍微松了一口气。
幸亏尤吉欧没有继续怀疑我,只是点了点头说:
「『天命』还很充足,不用急着把它吃完。如果现在是夏天,可就不会剩下这么多了。」
他所说的「天命」应该就是以数值表示的道具耐久力,而状态窗口应该就是「史提西亚之窗」了。尤吉欧以「神圣术」一词称呼叫出窗口的行动指令,从这点看来,他似乎不认为这是系统上的功能,而是某种宗教仪式或者魔术现象。
虽然还有许多事情需要思考,但我决定先不去管它们,先满足自己的食欲。
「那我就不客气了。」
说完,我便张开大嘴往面包咬了下去,然后马上被它的硬度给吓了一大跳。不过事到如今也不可能直接吐出来,只好使劲把它咬下一大块。接着,我又立刻因为那硬到让人不敢相信这里是假想世界的真实度而感叹不已。
虽然这玩意儿有点像妹妹直叶常买的全麦面包,但更为坚硬扎实。由于它相当有嚼劲,在咀嚼当中也能尝到一种简单朴实的味道,所以饥肠辘辘的我便拼命动着下颚。如果能涂上奶油或是夹片干酪……不,至少稍微烤一下,应该会更加美味吧。当我兴起这种不知感恩的念头时,同样绷起脸啃面包的尤吉欧便带着苦笑表示:
「这一点都不好吃对吧?」
我急忙摇着头回答:
「没、没这回事。」
「不用勉强啦。这是我离开村子前在面包店里买的,不过因为时间还早,所以只能买到前一天剩下来的面包。毕竟我白天根本没时间从这里回村……」
「这样啊……那从家里带便当来不就好了吗……」
我不经意的发言,让拿着面包的尤吉欧垂下视线。幸好当我发现自己可能太过口无遮拦而缩起脖子时,他马上就又抬起脸来轻轻笑着说:
「很久以前呢……有人会在午休时间帮我送便当来。不过现在已经……」
他的绿色眼睛里晃着充满深沉失落感的光芒,使得我瞬间忘记这里只是个假想世界而探出身子询问:
「那个人出了什么事吗……?」
我这么一问,尤吉欧便抬头看着遥远的树梢并沉默了一阵子,不久后他缓缓动起嘴唇:
「……那人是我的青梅竹马,一个跟我同年纪的女孩子……小时候,我们几乎从早到晚都玩在一起。即使我被赋予了天职,她依然每天都帮我送便当来……不过,六年前……我十一岁那年的夏天,整合骑士来到村子里……把她带到央都去了……」
整合骑士。央都。
虽然是意义不明的单字,不过大概能猜到一个是某种秩序维护者,而另一个则是这个世界里的都市。于是我默默地等待他继续说下去。
「说起来……都是我害的。安息日那天,我和她两个人到北方洞窟去冒险……结果弄错了回来的路,跑到尽头山脉的另一边去了。你也知道吧?那里就是禁忌目录规定绝对不准踏入的黑暗国度啊。虽然我没有离开洞窟,她却跌了一跤,手掌不小心碰到外头的地面……只不过这点小事,整合骑士就来到了村子里面,在众人面前把她绑起来……」
尤吉欧右手里尚未吃完的面包,被他整个捏扁了。
「……我想救她。想着就算一起被抓走也没关系的我,原本准备拿斧头攻击骑士……然而手脚却根本动弹不得,只能默默地看着她被抓走……」
尤吉欧用无神的脸持续抬头看着天空一阵子后,嘴上才终于浮现出自嘲的笑容。他接着又把捏扁的面包丢进嘴里,低下头来不停地咀嚼着。虽然这玩意儿有点像妹妹直叶常买的全麦面包,但更为坚硬扎实。由于它相当有嚼劲,在咀嚼当中也能尝到一种简单朴实的味道,所以饥肠辘辘的我便拼命动着下颚。如果能涂上奶油或是夹片干酪……不,至少稍微烤一下,应该会更加美味吧。当我兴起这种不知感恩的念头时,同样绷起脸啃面包的尤吉欧便带着苦笑表示:
「这一点都不好吃对吧?」
我急忙摇着头回答:
「没、没这回事。」
「不用勉强啦。这是我离开村子前在面包店里买的,不过因为时间还早,所以只能买到前一天剩下来的面包。毕竟我白天根本没时间从这里回村……」
「这样啊……那从家里带便当来不就好了吗……」
我不经意的发言,让拿着面包的尤吉欧垂下视线。幸好当我发现自己可能太过口无遮拦而缩起脖子时,他马上就又抬起脸来轻轻笑着说:
「很久以前呢……有人会在午休时间帮我送便当来。不过现在已经……」
他的绿色眼睛里晃着充满深沉失落感的光芒,使得我瞬间忘记这里只是个假想世界而探出身子询问:
「那个人出了什么事吗……?」
我这么一问,尤吉欧便抬头看着遥远的树梢并沉默了一阵子,不久后他缓缓动起嘴唇:
「……那人是我的青梅竹马,一个跟我同年纪的女孩子……小时候,我们几乎从早到晚都玩在一起。即使我被赋予了天职,她依然每天都帮我送便当来……不过,六年前……我十一岁那年的夏天,整合骑士来到村子里……把她带到央都去了……」
整合骑士。央都。
虽然是意义不明的单字,不过大概能猜到一个是某种秩序维护者,而另一个则是这个世界里的都市。于是我默默地等待他继续说下去。
「说起来……都是我害的。安息日那天,我和她两个人到北方洞窟去冒险……结果弄错了回来的路,跑到尽头山脉的另一边去了。你也知道吧?那里就是禁忌目录规定绝对不准踏入的黑暗国度啊。虽然我没有离开洞窟,她却跌了一跤,手掌不小心碰到外头的地面……只不过这点小事,整合骑士就来到了村子里面,在众人面前把她绑起来……」
尤吉欧右手里尚未吃完的面包,被他整个捏扁了。
「……我想救她。想着就算一起被抓走也没关系的我,原本准备拿斧头攻击骑士……然而手脚却根本动弹不得,只能默默地看着她被抓走……」
尤吉欧用无神的脸持续抬头看着天空一阵子后,嘴上才终于浮现出自嘲的笑容。他接着又把捏扁的面包丢进嘴里,低下头来不停地咀嚼着。
我因为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他才好,所以只能同样地咬了一口面包,在拼命咀嚼的同时思考。
既然有状态窗口存在,那么这里一定是由现实科技所制造出来的假想世界,而且还有人在这里进行着某种实验。既然如此,为什么会举办那样的「活动」呢?我把面包吞下去后,有些犹豫地问道:
「……你知道那个女孩后来怎么样了吗……?」
尤吉欧只是看着地面轻轻摇了摇头。
「整合骑士说会在审问后处以极刑……不过,我真的不知道她受到了什么样的刑罚。我曾经问过她的父亲卡斯弗特村长一次……但村长却要我当她已经死了……不过呢,桐人,我相信她一定还活着。」
尤吉欧隔了一会儿后又继续说:
「艾丽斯一定还活在央都的某个地方……」
一听见这个名字,我立刻用力吸了一口气。
脑袋深处再度闪过不可思议的感觉。除了焦躁、寂寥感之外,最强烈的还是足以撼动灵魂的怀念——
我告诉自己这只是错觉,并且等着冲击淡去。我不可能和尤吉欧的青梅竹马,也就是这个世界的居民「艾丽斯」有任何私交。想必我只是对广为人知的「艾丽斯」这个名词产生反应而已。没错——昨天在Dicey时,亚丝娜不是说过了吗。开发STL的企业「RATH」以及假想世界「Underworld」,都是在《艾丽斯梦游仙境》里出现过的名词。
虽然两者名字相同确实是让人相当惊讶的偶然,但应该没有什么特别的意义才对。跟这个比起来,尤吉欧所说的话里面倒还包含着一个更值得我注意的情报。
刚才他说了「六年前十一岁时」这种话。也就是说他现在已经十七岁,而且从他说话的口气来看,他似乎拥有一段相当漫长——可以说几乎和我年纪差不多的记忆。
然而不可能有这种事。即使把摇光(FLA)加速功能所能办到的三倍加速考虑进去,要在这个世界模拟十七年的生活,也得在现实世界里花上长达六年的时间。然而STL实验机正式生产到现在也不过三个月左右。
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呢?
这里不是我所知道的STL,而是某个未知的完全潜行机器当中,而且它最少从十七年前就已经开始运作了。或者,他们告诉我FLA功能最多加速三倍是个错误情报,实际上最少能够加速三十倍以上。但这两种解释都很难让我相信。
心底的不安感与好奇心开始急速膨胀。虽然我很想立刻注销好询问外部人员究竟怎么回事,但另一方面也想继续留在内部尽可能地追求疑问的解答。
吞下最后一块面包之后,我才吞吞吐吐地对尤吉欧问道:
「那么……你怎么不试着去央都找她呢?」
话才刚说完,我便惊觉自己失言了。因为这句话让尤吉欧产生了出乎意料之外的反应。
有着亚麻色头发的少年呆呆凝视我的脸好几秒,最后才用难以置信的表情低声说道:
「……我们卢利特村在北帝国的最北端。如果要去南端的央都,就算乘坐快马也得花上一个礼拜。若是走路,光是到最近的城镇萨卡利亚就要两天。即使安息日当天一大早就出发也到不了啊。」
「那么……只要做好旅行的准备……」
「我说桐人啊,我看你的年纪和我差不多,在居住的村子里应该也有被赋予天职吧?那你也该知道,我们不可能丢下天职去旅行才对啊。」
「……说、说的也是哦。」
我搔着头表示同意,然后仔细注意着尤吉欧的模样。
可以确定这个少年绝对不是行为模式单纯的NPC。他脸上丰富的表情以及极为自然的对话方式,都让人认为他应该是真正的人类。
但另一方面,他的行为似乎也被某种比现实世界法律更有效的绝对规范给限制住了。没错,简直就像VRMMORPG里头的NPC,他们绝对无法脱离系统规定的活动范围。
尤吉欧他说由于自己没有入侵「禁忌曰录」所禁止的范围,所以没有被逮捕。看来那个叫做什么目录的东西就是限制住他的绝对规范,我想应该是对他的摇光直接施加的禁令吧。虽然不知道尤吉欧的天职……不,应该说职业是什么,但我实在无法想象有什么工作比从小一起长大的女孩子生死还重要。
为了确定这件事情,我谨慎地思考着用词遣句,向正拿起水壶喝水的尤吉欧问道:
「呃,你们村子里,除了艾丽斯小姐之外,还有人因为违反禁忌……目录而被抓走的吗?」
尤吉欧再度瞪大了双眼,一面擦拭嘴角一面用力摇了摇头。
「怎么可能。卡利塔爷爷说,在卢利特村三百年的历史当中,整合骑士也就只有六年前来过那么一次而已。」
他说完时,顺便也把水壶对我抛了过来。我接过水壶并道了声谢,然后拔起似乎是由软木塞所制成的盖子。里面的液体虽然不甚冰凉,却有种混合了柠檬与香草后的柔和芳香。我喝了三口便把它还给尤吉欧。
尽管我脸上装得若无其事,心里却受到已经不知道是第几次的冲击。
——他说三百年的历史!
如果这不是「背景设定」,而是实际模拟了如此漫长的一段岁月,那么FLA功能应该能够实现数百倍……甚至是一千倍的加速才对。这么一来,如果上周末所进行的连续潜行测试里也使用了这样的倍率,那我究竟在内部过了多久呢?事到如今才涌起一股寒意的我,上臂也同时起了鸡皮疙瘩,但这时我根本无心感叹生理反应的真实度。
获得的情报愈多,谜团反倒变得愈深。尤吉欧究竟是人类还是程序?而这个世界又是在什么目的下制造出来的呢——
看来这些事情,都得到尤吉欧口中那个叫卢利特的村子和其他人接触后才晓得了。如果能在那里遇见了解详情的RATH员工就好了……虽然心里这么想,但我还是硬装出微笑的表情对尤吉欧说:
「谢谢你的招待。抱歉啦,我把你一半的午餐吃掉了。」
「别在意。那面包我早就吃腻了。」
他用极为自然的笑容响应我,然后迅速收好便当布包。
「得请你在这里等一下了。我先把下午的工作结束掉吧。」
尤吉欧说着就以轻快的动作站起身来,而我则对着他问道:
「对了,尤吉欧的工作……天职是什么?」
「啊啊……从这边看不到哦。」
尤吉欧又笑了一下,然后对我招招手。我好奇地起身,跟着他绕过巨树的树干。
接下来,我使被与刚才完全不同的冲击吓得张大了嘴巴。
巨大杉树那宛若暗夜的黑色树干上,有一道深及直径的百分之二十——大约一公尺左右的砍凿痕迹。它内部的木质跟石炭一样黑,还能看见紧密的年轮周围散发出金属光泽。
我移动了一下视线,随即发现砍凿痕迹正下方立着一把斧头。这斧头看得出不是战斗用,只有着形状相当简单的刃面,不过略大的斧刃与略长的斧柄是由同样材质所制,这一点倒是颇有特色。而且,这斧头还有着不可思议的光泽,看起来就像是经过雾面处理的不锈钢一样。定睛一看,随即能发现它似乎是将某种东西削下一大块后制成,柄刃一体成形。
整把斧头只有斧柄部分卷着发出黑色光泽的皮革。尤吉欧用右手轻松地将那玩意儿举了起来并扛在肩上,接着移动到树干上那长约一公尺半的切痕左端。他随即张腿沉身,并且用双手紧握住斧头。
那副看起来瘦削的身体这时整个绷紧,往后拉的斧头在空中瞬间停顿了一下子,接着便发出尖锐的破空声。似乎相当重的斧刃漂亮地命中切痕中央,发出「锵!」一声清澈的金属撞击音。毫无疑问,这就是刚才引领我到这里来的那道奇异声音。当时我毫无根据的直觉这是伐木声,竟然被我猜中了。
看着尤吉欧伐木的我,忍不住就对他那种具有美感的流畅动作发出赞叹声,而他也就这样保持着比机械更加准确的轨道,持续在我面前砍着大树。斧头往后拉的动作大概花费两秒钟,接着停顿一秒,挥出斧头再用一秒。这一连串行云流水般的动作,甚至让我以为这个世界里头也有剑技。
尤吉欧以四秒挥动一次的速度整整砍了五十下。在这两百秒之间不停地砍伐的他,缓缓拔出深入树干的斧头,接着便呼一声吐出长长一口气。他把道具靠在树干上,然后用力往旁边的树根上坐了下去。看他额头流下的发亮汗水以及那不停急促呼吸的模样,便能知道这份工作远比我想象中还要来得辛苦。
我等待尤吉欧调整好呼吸之后,随即简短地对他说道:
「尤吉欧的工作……不对,应该说『天职』是『樵夫』吗?你是负责在这个森林里砍树?」
他从短袖衬衫口袋里拿出手帕来擦着脸,接着微微歪着头考虑了一下才回答我:
「嗯~或许也可以这么说吧。不过,自从我接下这个天职之后,七年来从没砍倒过任何一棵树就是了。」
「咦咦?」
「这棵巨大的树,神圣语叫做『基家斯西达』。不过村里的人大多叫它恶魔之树。」
……神圣语?基家……斯西达?
看见我满脸狐疑的模样后,尤吉欧便对着我露出某种「真拿你没办法」的微笑,然后笔直地指着头上的树梢说:
「之所以会有这种称呼,是因为这棵树把周围土地的提拉利亚恩惠都吸光了。所以这棵树的树枝底下只能长出像这样子的苔藓,在它影子笼罩范围里的树也都长不高。」
虽然不清楚什么是「提拉利亚」,但看来我发现这棵巨树与空地时所产生的第一印象跟事实没有太大的差距。我立刻像是要催促他继续说下去般点了点头。
「村里的大人们想开发这片森林来拓展麦田的面积。但只要有这棵树在,就不可能种出好的小麦,所以我们便想要砍倒它。不过所谓的恶魔之树也不是省油的灯,它的木质真的非常坚硬,普通铁斧大概砍个一下就会因为刃面破损而寿终正寝。因此我们才会花上一大笔钱,从央都买来这把由古代龙的骨头里削出来的『龙骨斧』,然后让专任的『伐木手』每天砍伐这棵树。我呢,就是那个伐木手。」
尤吉欧以一副稀松平常的表情这么说道,而我只能茫然地反复看着他的脸与巨树上只有四分之一左右的断面。
「……那么,尤吉欧七年来每天都在砍这棵树码?花了七年的时间,才砍了这么一点点?」
这次换成尤吉欧瞪大了眼睛。他无奈地摇了摇头。
「怎么可能。如果七年就能够有这种成果,我也会稍微有点成就感了。你听好了,我是第七代的伐木手。卢利特村建村三百年来,每一代的伐木手每天都在砍伐,好不容易才有了这样的成果。我想,当我变成老爷爷,把斧头传给第八代伐木手时,大概能够砍出……」
尤吉欧用双手比出了略有二十公分左右的空隙。
「这样的长度吧。」
这时我仅能呼一声吐出细长的一口气。
奇幻系的MMO里,工匠或者矿工等生产职原本就得一直持续着单调的作业,但花上一辈子也无法砍倒一棵树实在是太夸张了。既然这里是设计出来的世界,那么这棵树一定也是某人出于某种意图配置在这里的,但我实在搞不懂那人这么做的企图究竟为何。
——不过,那件事暂且不论,我只知道自己内心忽然产生了一股难以压抑的感觉。
看着休息三分钟后便起身准备再次拿起斧头的尤吉欧,我半出于冲动地开口向他问道:
「我说啊,尤吉欧……可不可以让我试试看?」
「咦咦?」
「哎呀,我吃了你一半的便当嘛,也该帮忙你解决一半的工作才说得过去吧?」
就像是有生以来第一次听见别人主动要求帮忙他的工作一般——或许也真是如此——尤吉欧呆呆地张大了嘴巴,但不久后他便有些犹豫地回答:
「嗯……是没有天职不能让其他人帮忙的规定啦……不过,这其实还满难的唷。我刚开始的时候,根本没办法准确地砍中切面喔。」
「不试试看怎么会知道呢?」
我对他露出笑容并伸出右手。接着便用力握住依然一脸不安的尤吉欧手上那把「龙骨斧」。
斧头根本不像是由骨头所制成,一股沉甸甸的感觉传到我右手上。我急忙用双手握住卷着皮革的斧柄,轻轻挥了一下来确认重心。
虽然在SAO以及ALO这两个世界里,我都不曾把斧头当成主装备,但砍中不会动的目标应该还不成问题才对。抱持这种想法的我直接站到砍凿痕迹左边,学着尤吉欧的姿势张腿沉腰。
尤吉欧的表情依然有些不安,却也看得出他觉得颇为有趣。我确认他已经拉开充分的距离之后,便把斧头举到与肩同高,接着咬紧牙根,把所有力量灌注在两条手臂上,然后对准叫什么基家斯西达的大树树干切面中心挥去。
「喀叽」,斧刃发出钝重的声响,命中距离切面中心还有五公分左右的地方。一阵橘色火花爆开,而我的手也遭到猛烈的后座力袭击,手中斧头掉了下去,我立刻用脚夹住连骨头都感到麻痹的手腕,发出呻吟。
「好、好痛啊~~」
看见我这只能用狼狈来形容的一击,尤吉欧便愉快地发出「啊哈哈哈」的笑声。这时我只能用满怀怨恨的眼神瞪过去,而他虽然竖起右手说了声抱歉,脸上却还是挂着笑容。
「……也不用笑得那么夸张吧……」
「哈哈哈……哎呀,抱歉抱歉。你的肩膀和腰都太用力啰,桐人。全身都要再放松一点……嗯~该怎么说呢……」
我看着急忙用双手不断比划挥斧动作的尤吉欧,这才注意到自己犯了一个错误。这个世界似乎没有模拟出严密的物理法则与肌肉收缩。既然STL制造出来的是拟真梦境,那么最重要的应该是想象力才对。
双手好不容易从麻痹当中恢复后,我便捡起脚边的斧头。
「好好看着吧,我这次一定会砍中……」
我抱怨了一番后,以尽可能放松的状态摆出架势。我将意识停留在整个身体的动作上,同时用缓慢且夸张的动作将斧头往后拉。接着在脑海里描绘出SAO时代不知道使用过多少次的水平挥砍系剑技「平面斩」,然后在腰部与肩膀转动的瞬间用上体重移动时产生的动能,将其从手腕传送到斧头,最后再轰到树上——
但这次却砍到距离切面相当远的树皮,在发出了「咖叽」的刺耳声音后斧头还反弹了回来。虽然手不像第一次那样麻痹,不过似乎是因为只注意动作却疏忽了瞄准才会造成这种结果。我心想「这下又要被尤吉欧取笑了」而回过头,想不到他竟然一脸认真地做出评论:
「哦……桐人,刚才那下很不错唷。不过坏就坏在你途中看了一下斧头。把视线集中在切面中央,不要移动。趁还没忘记刚才的动作前赶紧再来一次!」
「嗯、嗯……」
结果接下来的一击也失败了。但之后我依旧在尤吉欧的指导下不断挥动斧头,而不知道在第几十下时,斧头终于随着清澈的金属声砍进切面中央,让树木飞散出非常微小的黑色碎片。
到此我便跟尤吉欧交换,站在旁边看着他漂亮地挥动五十下斧头。然后我又从他手上接过斧头,喘吁吁地砍了五十下。
也不知重复了多少次这样的过程,回过神来才发现太阳已经开始下山,照射在空地上的光线也微微带着橘色。当我喝下大水壶里的最后一口水时,尤吉欧也刚好挥完斧头对着我说:
「好……这样就一千下了。」
「咦,已经砍了这么多下了吗!」
「嗯。我五百下,桐人也五百下。加上上午的一千下总共是两千下,而每天砍两千下基家斯西达就是我的天职了。」
「两千下……」
我再次看着刻画在漆黑巨树上的长长切面。无论怎么看,仍旧看不出比一开始时深了多少。当我因为竟然有如此缺乏成就感的工作而愕然时,背后的尤吉欧突然说道:
「哎呀,桐人你满有天分的啊。到了最后,五十下里面已经有两三下能发出清脆的声音了。托你的福,我今天也轻松多了。」
「是吗……不过,尤吉欧自己来应该能更早结束吧。真抱歉,想帮忙反而拖累了你……」
觉得很不好意思的我一这么道歉,尤吉欧马上就笑着摇了摇头。
「我不是说过这棵树我一生也砍不倒吗?因为啊,花费一整天才砍出来的深度,这家伙在夜里就能够恢复一半……对了,我让你看一件惊人的东西。其实本来是不能常这么做的……」
他说着就靠近巨树并举起左手。用两根手指画出刚才的符号后轻轻敲了一下黑色树皮。
原来如此,这棵树也有设定耐久力吗?了解是怎么回事的我马上跑了过去。然后和尤吉欧一起看向随着铃声浮现出来的状态窗口……错了,应该是「史提西亚之窗」才对。
「呜哇……」
我立刻忍不住发出呻吟。窗口上所显示的,竟然是23万2千这种离谱的数字。
「嗯~跟上个月看时相比,只减少了50左右吗……」
尤吉欧这时也忍不住用沮丧的声音这么说道。
「也就是说呢,桐人……即使我挥一整年斧头,也只能让基家斯西达的天命减少六百左右。在我退休之前能不能砍到20万都还是个问题呢。这样你应该知道了吧……只是半天工作没和什么进展,根本就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因为我们的对手不是一般的树,而是『巨神杉树』啊。」
一听见他这么说,我马上就领悟了基家斯西达这个名称的由来。它是由拉丁语和英语合成之后的结果。不是在「基家」这个地方断句,应该是Gigas Ceder……巨人之杉。
也就是说,眼前的少年除了操着一口母语等级的流利日文之外,还把英文等其他语言归类为所谓「神圣语」这样的咒文当中。看样子,他大概也不知道自己所使用的语言叫做日语吧。难道日语在这里称为地底世界语……不,是诺兰卡鲁斯帝国语吗?不过……等一下,他刚才也说了「面包」唷。面包应该不是英语……是葡萄牙语或西班牙语吧?(注:日文「面包」这个外来语是由葡萄牙语而来。)
当我因为自己脱序的思考陷入沉思时,不知道在什么时候已经整理好所有东西的尤吉欧对着我说:
「桐人,让你久等了。我们回村子去吧。」
之后他便把龙骨斧扛在肩上,拿起了空水壶带我往村子走去;而在到达村庄之前,个性开朗大方的尤吉欧也告诉了我许多事情。像是尤吉欧的前任是一名叫做卡利塔的老人,那人是个使用斧头的专家;还有村子里年纪相近的少年们都觉得尤吉欧的天职相当轻松,所以他对此感到有些不满等等。我对他所说的话一一做出反应,同时全力思考着一件事情。
我在想的是,这个世界究竟是出于什么目的被想象出来并加以运用呢?
如果是为了检验STL所使用的「mnemoric visual」科技,那我只能说他们已经完全达到目的了。因为这个世界真实得难以和现实区分,我对此已经有了深切的体会。
但是,这个世界的内部时间竟然长达三百年以上。而更惊人的是,从那棵巨大的树——基家斯西达的耐久值与尤吉欧的工作上来判断,其模拟的时间甚至可能长达千年。
虽然我不知道摇光加速功能的倍率上限到底是多少,但被封印住记忆而潜行到这里的人类,极有可能直接会在这里活完一整个人生。虽然这对现实世界的肉体没有任何危害,而且只要在潜行结束时封印记忆,对本人来说不过就是作了一个朦眬又漫长的「梦」而已——但是,对于经历过这个梦的灵魂——摇光来说,又是如何呢?形成人类意识的光量子集合体,难道没有寿命吗?
无论我怎么想,在这个世界所进行的都是相当「胡闹·胡来·胡搞」的实验。
这也就表示——存在着让他们甘冒这种危险也要达成的目的。而那个目的,应该不是诗乃在Dicey Cafe。所言只是要「产生最真实的假想空间」这种连AmuSphere都有可能实现的事情吧。在这个足以媲美现实世界的假想世界里,花上可能接近无限的时间后才能达成的「目的」,究竟是什么呢——
想到这里我抬起头来,看见小路前方已是森林的终点,一道橘色光芒正在那里扩散开来。
在靠近出口的路旁,可以见到一间像是仓库的建筑。尤吉欧走到那里,随手把门打开。从他背后往里面一看,能发现里面放着几把普通铁斧还有开山刀形状的小型刃器,以及绳子、水桶等道具和里头不知道是什么的细长皮革包等各式各样的东西。
尤吉欧把「龙骨斧」靠在墙上,接着啪一声把门关起来。看见他已经转头准备走回小路上,我才急忙问道:
「呃,不用上锁吗?那把斧头很重要吧?」
结果尤吉欧彷佛很吃惊一般瞪大了眼睛。
「上锁?为什么?」
「还问为什么……当然是因为怕被偷……」
话说到此我才终于了解,这里根本没有小偷。因为那个叫什么「禁忌目录」的东西里,一定有写禁止偷盗吧。
尤吉欧看着话说到一半的我,用认真的表情道出不出所料的答案。
「怎么可能会有人来偷。只有我能打开这间小屋而已啊。」
当我准备点头回答「说的也是」时,心里忽然又浮现一个新的疑问。
「咦,但是……你不是说过村子里有侍卫吗?如果没有盗贼,为什么还有那种职业呢?」
「那还用说。当然是为了保护村子不受到闇之军队的攻击啊。」
「闇之……军队……」
「来,你应该看得见那边吧。」
当尤吉欧举起右手的同时,我们也正好通过最后一棵树的下方。
眼前有一大片麦田,才刚开始结穗的绿色小麦前端正随风摇曳。逐渐西倾的太阳照耀着小麦田,让它看起来就像一片海洋。道路在麦田当中蜿蜒着向前延伸,前方远处还可以看见有一座小山丘。凝眼往四周全被树木围起的山丘看去,就能发现上面聚集着好几间沙粒般大小的建筑物,而中央则有一座最为显眼的高塔。看来那里就是尤吉欧生活的卢利特村了。
而尤吉欧所指的是村子后方——也就是遥远彼方稍为能够看见相连在一起的白色山脉。它那像锯齿般险峻的棱线由左至右一直延伸到视线所及的尽头。
「那就是『尽头山脉』。而山脉后面就是连索鲁斯之光都无法到达的闇之国了。那里连白天也乌云密布,天上的光就如同血一般鲜红。而且地面、树木都像木炭一样漆黑……」
可能是回想起儿时的记忆了吧,可以听出尤吉欧的声音变得有些颤抖。
「……闇之国里有哥布尔、半兽人等亚人类及各种怪物……还有乘坐黑龙的黑暗骑士。当然防守山脉的整合骑士会阻止他们入侵,不过听说偶尔还是会有怪物偷偷穿越地下洞窟跑到这边来,虽然我没有看过就是了。此外,根据公理教会的传说……索鲁斯的光芒每一千年会变弱一次,到那个时候,黑暗骑士便会率领闇之军队越过山脉发动总攻击。而村子里的侍卫和较大城镇里的卫兵队,甚至是央都的帝国军都会在整合骑士率领下参加这场战争,一起协力来对抗那些怪物。」
说到这里,尤吉欧一脸讶异地问:
「……这些事情连村子里的小孩都知道。你已经连这种事情都忘记了吗?」
「嗯……嗯,觉得好像有听过……不过细节好像有点不一样。」
内心直冒冷汗的我将话题含糊带过,接着尤吉欧便像完全不会对人产生怀疑般看着我微微一笑并点点头。
「这样啊……那说不定桐人真是来自于诺兰卡鲁斯以外的三个帝国呢。」
「可、可能吧……」
在敷衍的同时,我认为必须赶快结束这个危险话题,于是便指着已经相当近的山丘说:
「那里就是卢利特村了吧。尤吉欧家在哪个方向?」
「在我们正面的是南门,而我家在西门附近,所以从这里看不见唷。」
「这样啊。那么最高处的塔……就是阿萨莉亚修女的教会吗?」
「嗯,没错。」
凝神细看之下,还能看见细长的塔尖端有着十字与圆形组合起来的标志。
「比我想象中来得宏伟耶……真的能让我这样的人住进去吗?」
「别担心。阿萨莉亚修女人很好的。」
虽然我还是有些不安,但如果那个阿萨莉亚修女像尤吉欧一样是个人性本善的活范本,那只要说出符合一般常识的答案应该就没有问题了。虽然……我完全没有这个世界的常识。
若那个修女根本就是RATH的常驻观测员便再好不过。然而,如果是负责观察这个世界的工作人员,恐怕不会担任像村长或是修女这种重要的职位吧。虽然工作人员很有可能只是扮成普通村民,不过我还是得把他找出来才行。
不过,那也得要这个小村子里真的有观测员才行……有些担心的我,在和尤吉欧一起走过架在狭窄河流上的斑驳石桥后,正式踏入了「卢利特村」。
3
「来,这是枕头和毛毯。如果觉得冷,里面的柜子里还有好几条毯子。晨祷的时间是六点,七点开始吃早餐。虽然我会过来看一下,不过希望你能尽量自己起床。还有熄灯后就禁止外出了,你要注意一下。」
我伸出双手,接下随着一大串话递来的朴素枕头与毛毯。
坐在床上的我,眼前站着一名看起来年约十二岁左右的少女。她身穿有着白色衣领的黑色修道服,亮茶色长发整个垂在背后。那双同色系的眼珠滴溜溜地不停打转,跟在修女眼前时表现出来的老实态度完全不同。
这个名叫赛鲁卡的少女,好像是住在教会里学习神圣术的见习修女。可能是也得监督同样住在教会里的数名少男少女的缘故吧,她就连对我这个年长者也是用母姐般的口气说话;虽然这实在很好笑,但我最后还是强行忍了下来。
「嗯~那其他还有什么不了解的吗?」
「没有了,真的很谢谢你。」
道完谢之后,赛鲁卡的表情瞬间稍微放松了一下,但她马上又恢复成严肃的模样点了点头。
「那么,晚安了——知道怎么熄灯吧?」
「……知道。晚安,赛鲁卡。」
再度点了点头后,赛鲁卡便摇曳着略嫌宽大的修道服走出了房间。待她细微的脚步声走远,我才深深叹了口气。
我被分配到教会二楼一间平常没在用的房间。大约三坪大小的空间里放着一张铸铁制的床、同样材质的桌椅、小小的书架以及柜子。我将放在膝上的毛毯和枕头放到床单上,然后躺到床上并把手枕在脑后。头上油灯里的火焰持续地摇晃,发出滋滋的声音。
「这到底……」
是怎么回事啊?我把原本要说出口的话吞了回去,接着在脑内一件件回忆进入村子后到现在所发生的事情。
带我进村子后,尤吉欧马上朝着门旁边的侍卫执勤室走去。里头是一名和尤吉欧同年纪的年轻人,叫做吉克。他一开始虽然用怀疑的眼神打量我,但一听到是「贝库达的肉票」之后,竟然马上就允许我进村了。
其实尤吉欧在说明事情经过时,我的目光一直盯着侍卫吉克腰间那把朴素的长剑,根本没有认真听他们在说些什么。虽然很想跟他借用那把有些老旧的剑,试试看在这个世界里我正确来说应该是假想剑士桐人身上的绝技是否有用,但最后还是压下了这股冲动。
我和尤吉欧离开值勤室之后,便在众人有些偷偷摸摸的好奇视线之下走在大街上。途中也有不少人询问「这人是谁」,而尤吉欧每一次都会停下来向他们说明,所以我们花了将近三十分钟才走到小村的中央广场。其间还碰上一名提着大篮子的老婆婆,她用泛泪的眼睛看着我说「真是可怜」,然后从篮子里拿出一颗苹果(或说很接近的水果)给我,而这也让我内心产生了一点罪恶感。
村子建在一座平缓山丘上,教会则位于顶端。当我们终于到达时,太阳已经快完全下山了。敲门后,出现一名容貌马上会一让人联想到「严格」一词的修女,而她便是尤吉欧口中的阿萨莉亚修女了。我一看见她就想起《小公主》里面的敏钦校长,所以也马上在内心发出「看来没希望了!」的呻吟。然而,修女同样出乎意料之外地一口答应了我的借宿,甚至还吩咐帮我准备晚餐。
我和尤吉欧约定明早再会后,便被直接带进教会里面。修女把最年长的赛鲁卡以及其他六个小孩介绍给我认识,然后我便和他们共进了安静祥和的晚餐(供应的料理是炸鱼、水煮马铃薯以及蔬菜汤)。饭后,正如事前所所害怕的一般,我受到了孩子们一连串的质问;好不容易在不露出马脚的情况下躲过这场灾难时,却又被叫去和三个男孩子一起洗澡。经过了各式各样的试炼之后,总算能一个人躺在客房的床上——事情经过大概就是这样了。
一整天的疲劳狠狠压在身上,让我感觉只要一闭上眼睛就会马上睡着,然而来袭的巨大混乱感却不允许我这么做。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我无声地这么呢喃。
先说结论,这个村子里真的没有任何一个所谓的NPC。
从我最初遇见的侍卫吉克到路上擦身而过的村民们、给我苹果的老婆婆,还有表面看来严肃但相当亲切的阿萨莉亚修女、见习生赛鲁卡与失去父母亲的六个小孩子。他们所有人都和尤吉欧一样有真实的感情、进行自然的对话、做出精妙的身体动作。简单来说,就是每个人都像真人一样。至少绝对不像一般VRMMO里的自动应答角色。
——但是,这种事情绝对不可能发生。
我记得开发者比嘉先生确实说过,目前Soul Translator就只有RATH六本木分公司里的一台,以及总公司里即将组装完成的三台,共计四台。就算之后又增加了一两台,数量也绝对不够让那么多人潜行到假想世界里建构这等规模的村庄。根据我边走边观察的结果,卢利特村村民少说也有三百人左右,而且那台巨大的STL实验机绝对不是什么容易增产的机器。更何况,这世界里似乎还有好几个村庄与城镇,甚至有所谓的「央都」,只要考虑到住在这些地方的人民,就知道即使RATH投入大量资金生产出足够的机器,也绝对不可能在暗地里招募到数万名的测试玩家。
「……还是说……」
尤吉欧他们不是真正的人类——他们并非记忆遭到封锁的玩家?他们全都是超乎常识且几乎接近完美的自动应答程序……?
想到这里,我的脑海里瞬间浮现「人工智能(AI)」这个单字。
近年来,所谓的AI在计算机、导航系统、家电等机械的操纵辅助用途上已有了长足的进步。只要用声音对有着人类或动物外型的角色下令或提问,它们便能进行相当准确的操作或者告知发问者需要的情报。其他像我颇为熟悉的VR游戏NPC,其实也算是AI的一种。虽然它们主要的工作是提供任务或者活动的情报,但就算漫无目的向它们搭话也能够得到某种程度的流畅回答,所以有一派以「NPC最萌」为信条人马每天都缠着美少女类型的AI,一整天就光是和它们对话而已。
但这些AI当然不算拥有真正的智慧。其实它们不过是「对方那么问就这么回答」的命令集合体,所以无法对不存在于数据库里的问题提出准确的回答。像这种时候,一般NPC便会露出平稳的笑容并歪着头说出「无法理解您的问题」之类的台词。
但是,今天一整天里,尤吉欧曾经说过类似的台词吗?
他对我所提出的无数疑问,全都带着「惊讶」、「疑惑」、「愉快」等自然的感情做出了非常适切的回答。而且不只是尤吉欧,就连阿萨莉亚修女、赛鲁卡以及小孩子们,脸上都从来没有出现过「没有相关资料」的表情。
就我所知,从古至今的所有人工智能里,完成度最高的应该就是旧SAO里头为了管理玩家精神状况用的程序,也就是目前以我和亚丝娜的「女儿」这个身分存在的AI——结衣了。她在那两年里观察了无数玩家的对话,建构了庞大且精密的数据库。现在的她可以说已经到了「自动应答程序」与「真正的智能」之间的境界线。
但是,就算是结衣也没办法完美无缺。她除了偶尔会出现「数据库里没这个词」的表情外,有时也会无法分辨「假装生气」和「为了掩饰害羞的生气」等人类的微妙感情差异。她在对话时,依然会在极少数状况下出现些微「AI应该有的表情」。
但是,尤吉欧和赛鲁卡身上没有这种情形。如果卢利特村所有村民都是由程序设计师所写出来的少年型、少女型、老人型、壮年型……等AI,那么在某种意义上来说,这甚至是个远远凌驾于STL之上的超科技呢。不过,我实在不认为目前的科技水平能做到这种事……
想到这里,我便撑起躺平的身体下床。
床头墙壁上挂着老旧的铁铸油灯,晃动的橘色光芒散发些许烧焦味。我在现实世界里当然没摸过真正的油灯,不过和亚丝娜在阿尔普海姆的家里也有盏类似的灯,因此以为它们都一样的我,这时候用手指碰了一下表面。
发现没有操纵窗口弹出来,我才想到这根本行不通,于是直接用两根手指画出行动指令,也就是所谓的「史提西亚之印」。我画完印记后碰了一下油灯,这回终于浮出一个紫色窗口,但上面只显示了油灯的耐久值,并没有开·关灯的按键存在。
糟糕,随便答应赛鲁卡结果却不知道怎么关灯啊……当我正因此而感到心慌时,终于在油灯底下发现一个小小的圆形物体。我将它依顺时钟方向转了一圈,结果灯芯马上随着啾啾的金属声扭紧,火焰也在留下一丝黑烟后消失了。室内顿时陷入黑暗,只剩下从窗帘缝隙透过来的一道细长月光。
好不容易克服这个突发性难关的我,走回床边后就把枕头放在正确位置上并再次躺了下来。由于感觉有些冷,于是我把赛鲁卡给的厚毛毯拉到肩膀处,很快地就有一阵浓厚的睡意朝我袭来。
——他们不是人类,也不是AI。那究竟是什么?
其实在我思绪的角落里,早已经有一个答案逐渐浮现。但我实在很害怕直接将它说出口。如果我所想的事情真有可能办到——RATH这个企业可说已经把手伸进神之领域的深处了。跟那个答案相比,用STL来解读人类灵魂这种事,只不过是用手指捏起打开潘多拉之箱的钥匙。
渐渐入眠的我,侧耳倾听起自己在意识深处的呼叫声。
现在不是到处找寻注销方法的时候了。快到央都去。去那里搞清楚这个世界存在的理由……
喀啷——
好像有钟声从远方传了过来。
在半梦半醒之间有了这样的感觉后,有人轻戳我的肩膀,但我只是整个人钻进毛毯里并低声咕哝:
「呜~再十分……不,再五分钟就好……」
「不行,已经是起床时间啰。」
「那三分……三分钟就可以了……」
就在肩膀不断被人戳着的情况下,一道小小的生疏感逐渐推开蒙眬的意识浮现。如果来人是妹妹直叶,不可能只用这种客气的方式叫我起床。她一定会大叫着拉扯我的头发,不然就是粗鲁地捏住我的鼻子,最后甚至会把棉被整个拉走,十分地心狠手辣。
这时,我才终于想起自己不是待在现实世界或阿尔普海姆,于是从毛毯中探出头来。我微微睁开眼睛,立刻就和已经穿好修道服的赛鲁卡四目相交。这名见习修女随即用有些无奈的表情说:
「已经五点半啰。小孩子们也都起来洗完脸了。动作再不快一点,会来不及参加礼拜的。」
「……好,我起来了……」
虽然还是很舍不得离开温暖的毛毯与平静的梦乡,但我依然撑起了上半身。看了一下周围,这里果然跟我昨晚睡前的记忆一样,是卢利特教会二楼的客房,或许应该说是Soul Translator所制造出来的Underworld内部吧。看样子,我的奇妙体验并不是睡一个晚上就能够醒过来的短暂梦境。
「似梦非梦吗……」
「咦,你说什么?」
我不禁低声嘟囔,但在看见赛鲁卡疑惑的表情后便急忙摇了摇头。
「没、没什么啦。我换好衣服就过去,到一楼的礼拜堂就可以了吧?」
「对。虽然你是客人,而且还是遭到贝库达绑架的受害者,但只要在教会里起居就一定得向史提西亚神祈祷才行。修女经常告诫我们,就算只是一杯水,我们也得经常怀着对神的感谢之心……」
要是继续待在这里不知道还得听她说多久的大道理,于是我急忙从床上下来。当我正准备脱下他们借给我当睡衣的薄T恤而拉起衣角时,换成赛鲁卡慌张地说:
「剩、剩下不到二十分钟了,绝对不能迟到唷!还有,你一定要先到外面的水井那边洗完脸才能过来!」
她快步横越地板,迅速打开又关上房门后便消失在外头。刚才那果然不是会出现在NPC身上的反应……我边想边脱掉T恤,接着伸手拿起挂在椅子上的「初期装备」蓝色束腰外衣。忽然感到有些在意的我把衣服拿近自己的鼻子,上头果然没有汗臭味。就算再怎么厉害,应该也没办法重现产生味道的那些细菌吧。说不定脏污和损毁等劣化也都统一由唤做「天命」的耐
久度数值来决定。
一想到这里,为了保险起见,我便把束腰外衣的「窗户」叫出来,耐久值显示为「44/45」。看来应该暂时没问题才对,但只要继续待在这个世界里,我就一定需要几套替换的服装,到那个时候,就得想办法取得这个世界的货币了。
在思考这些事的同时,我换完了上下半身的衣服并离开房间。
接着我走下楼梯,从厨房旁边的后门来到外面,发现头上已经出现了漂亮的朝阳。刚才赛鲁卡说现在还不到六点,不过这个世界的居民到底是怎么计算时间的呢?餐厅和客房里都没有类似时钟的东西。
我疑惑地踏上古老的石头地板,很快就看见了同样时由石头迭起的井口。由于刚才小孩们已经用过水井,所以周围的草地仍相当潮湿。我掀开井上的盖子,将绑在绳子上的木制水桶丢了下去,马上就听见「喀啦喀啦碰~」的巨大声音。接着我拉起绳子,把木桶里装满的水倒进旁边的脸盆里。
用刺骨的冰水洗完脸后,我顺便也捞了一杯水喝进肚子里去,这时残留在脑袋里的睡意才总算完全消失。昨天晚上大概不到九点就睡着了,所以即使这么早起,我也已经睡了八个小时以上……一想到这里,我便因为感到有些纳闷而歪头思索。
如果这里是Underworld,那么FLA应该仍然在运作当中才对。假如倍率是三倍,那么我实际的睡眠时间便不到三小时;但如果真是我昨天隐约猜想到的一千倍加速,那么这八小时在现实中也不过短短三十秒。才腄那么一点时间,头脑真的能感觉如此清醒吗?
真是的,这里让人摸不着头脑的事情实在太多了。虽然想要赶紧脱离这个世界好确认目前的状况……但昨天晚上沉睡前响起的耳语声却始终挥之不去。
我,桐人——桐谷和人在保有意识与记忆的情况下,直接于这个世界里醒了过来。无论这是突发状况或者是某人在某种企图下所造成的情形,我都应该有自己得完成的使命吧?虽然我不是甚么命运论者,但是相对地,我也无法否定自己确实有任何事物都有其意义的想法。否则在SAO事件里消失的大量生命,将会变得毫无意义……
我又往脸上泼了一次冷水,让思绪暂时中断。当前的行动方针有两大要点。首先是要调查这个村庄,确认是否有知道注销方法的RATH工作人员存在。再来就是为了知道这个世界存在的理由,我得想办法到那个叫什么央都的地方去。
第一项应该不难才对。虽然在无法确定FLA倍率的状态下还无法有百分之百的把握,但如果真有RATH的技术人员乔装成村民在此生活,想必不会持续在此潜行数年甚至数十年。也就是说,时常利用行商或者旅行等理由离开村子的居民,就很有可能是观测人员了。
至于第二项嘛——老实说我现在还没有任何点子。尤吉欧说,要去央都就算骑马也得花上一周。所以若是走路,至少也得花上三倍的时间吧。如果可以我当然还是想骑马,但除了不知道怎么入手马匹之外,我也没有任何可供旅行的装备与资金,更何况目前的我可以说根本没有任何关于这个世界的基本知识。所以说,一定得有人帮我带路,尽管尤吉欧应该是最适合的人选,但我已经听说他有一份一辈子都无法完成的「天职」了。
干脆我也触犯那个禁忌目录,然后让那个什么骑士逮捕起来好了。但是,就算用这个方法到达央都,多半也会马上被关进大牢,此外我也没有可以持续从事搬石头这种苦差事的耐性。更何况还有可能马上执行死刑呢。
之后还是得向尤吉欧询问一下神圣术里有没有开锁和复活的咒文才行。想到这里时,教会后门忽然打开,赛鲁卡跟着探出脸来。当我们眼神交错时,她马上破口大骂:
「桐人,你洗脸要洗多久啊!礼拜要开始啰!」
「啊,嗯嗯……抱歉,我马上过去。」
我举起一只手,接着迅速把水井盖子、木桶以及脸盆放回原处并快步走回建筑物里。
庄严的礼拜与热闹的早餐结束后,小孩子们便开始处理打扫与洗衣等杂务,赛鲁卡则表示要跟修女学习神圣术便窝进书房里了。虽然吃饱没事干教人内心实在有些罪恶感,但我还是穿过了教会大门外出,走到前面的中央广场中间等待尤吉欧。
没几分钟,熟悉的亚麻色头发便出现在逐渐消失的晨霭后方。接着教会钟楼随即响起单调却悦耳的旋律。
「啊啊……原来如此……」
由于我一见面就说出这种话,让尤吉欧因为惊讶而不停眨着眼睛。
「早啊,桐人。你刚才说什么原来如此啊?」
「早啊,尤吉欧。没有啦,只是……我现在才发现,在整点时响起的钟声旋律每次都不同。也就是说,村子里的人都是靠钟声得知时间。」
「那还用说吗。我们把『在索鲁斯的光芒下』这首赞美诗分成十二节轮流鸣放,每半个时辰就会发出一声钟响。不过很可惜的是,钟声无法传到基家斯西达那里,所以我只能用索鲁斯的高度来判断时间了。」
「原来是这样啊……也就是说,这个世界里没有时钟吗……」
听见我脱口而出的一句话,尤吉欧马上微微歪着头问:
「时钟……?那是什么?」
糟糕,竟然连这个名词都没有啊,内心冷汗直流的我开始试着向他解释:
「呃,时钟就是……在圆形板子上写数字,由指针不停绕圈告知目前时间的道具……」
结果尤吉欧竟然露出了灿烂的笑容并点了点头。
「啊啊……如果是那个的话,小时候我曾经在图画书上看过喔。据说很久很久以前,在央都正中央有这种『指示时间的神器』。不过,因为人们老是抬头看着神器而不工作,于是发怒的神明便用落雷将它击坏了。之后就只有不知何时会响的钟声才能告诉人们目前的时间。」
「这、这样啊……不过,每当快要下课时,总会特别在意时间……」
我又不小心冒出来这么一句话,幸好这次尤吉欧能听得懂我的意思。
「啊哈哈,就是说啊。我还在教会里上课的时候,也总是竖起耳朵等待午餐钟声响起呢。」
尤吉欧笑着移动视线,所以我也和他一样抬头看向教会的钟塔。从四面塔壁上挖开的圆形窗户里,可以见到大大小小的钟在太阳照射下闪闪发亮。但是钟声明明才刚响过,钟塔里怎么看不见任何人影呢?
「那些钟……是怎么发出声音的啊?」
「……桐人你啊,还真的什么都忘了耶。」
尤吉欧用有些傻眼却又感到有趣的声音说完后,干咳了几声才说下去:
「钟根本不用人去敲啊。因为那是村子里唯一的神器。每天在固定时刻,一定会准时演奏出赞美诗来。当然不只是卢利特村而已,包括萨卡利亚在内的其他村落、城镇,也都有这样的钟塔……不过,现在神器已经不只有钟而已了……」
开朗的尤吉欧难得会出现这种把话吞回嘴里的情形,于是我忍不住扬起了眉毛。但是尤吉欧似乎没打算继续谈论这个话题,只是啪一声轻拍了一下手说:
「那我差不多该去工作了。桐人今天有什么打算?」
「呃……」
我稍微考虑了一下。虽然很想在村子里到处打探消息,但自己一个人到处晃难保不会碰上什么麻烦。按照刚才的想法,若想要知道究竟有没有观察员,只要询问尤吉欧是否有经常外游的村人即可,而为了实现怂恿尤吉欧前往央都的阴险计划,我必须更加详细地调查他的天职才行。
「……如果不嫌弃的话,能不能再让我多帮忙工作个一天呢?」
我考虑完后如此说道,尤吉欧则是咧嘴一笑并点头回答:
「当然,我高兴都来不及了。不过我本来就有预感桐人会这么说了,你看,我今天带了两人份的面包费喔。」
他从裤子口袋里拿出两枚小铜币,然后在手掌上弹出声音来。
「咦咦,这样太不好意思了。」
我急忙左右摇着手臂与头,而尤吉欧则是耸了耸肩笑着回答:
「别在意。反正每个月从村公所领的薪水也没地方可花,只能存起来而已。」
哦,那真是太好了,看来到央都的盘缠有着落了——我心里有了这种下流的想法。接下来就只要想办法把那棵夸张的大树砍倒,让尤吉欧完成天命就可以了。
尤吉欧脸上依旧挂着开朗的笑容,让心怀不轨的我有些羞愧。他说了声「那我们出发吧」,接着便朝着南方前进。我从后追了上去,同时再次抬头看向每个小时都会自动演奏的钟楼。
这里真是个奇妙的世界。除了相当写实的农村生活之外,还有着浓厚的VRMMO味道。以前待过的浮游城艾恩葛朗特各主街道区里,也是每到整点就会有告知时间的钟声响起。
神圣术——还有公理教会。是不是可以把它们当成这里的咒文与控制整个世界的系统呢。如果是这样,世界外侧的「闇之国」又是怎样的存在呢?与系统敌对的另一个系统吗……
就在我陷入沉思时,我们已经来到一家像是面包店的房子前面。尤吉欧和穿着围裙站在店前的老板娘打了声招呼,并且买了昨天那种面包。仔细一看,店里有一名像是店长般的男性正用力捏着面团,此外大型炉灶当中还飘出芳香的味道。
虽然我认为再一个小时……不,应该只要再三十分钟就能买到刚出炉的面包了,但不能迟到应该也是「天职」制度的一部分吧。尤吉欧一定得在固定的时间到森林挥动斧头,而且绝对无法改变。从这一点来看,就能推测出「让他违反这种制度和我一起出远门旅行」是一件相当不容易的事了。
然而,无论什么样的制度都会有例外。就像我这个来历不明的人,不也能够以助手的身分和他一起去工作了吗?
穿越南门之后,我和尤吉欧走在贯穿麦田的道路上,朝着横跨在远方的深邃森林前进。从这里就已经能清楚看见基家斯西达那鹤立鸡群的模样了。
在我和尤吉欧轮流奋力挥动龙骨斧时,名为索鲁斯的太阳不知不觉已升上了天空中央。
我死命挥动重如铅块的手臂,把第五百下斧头横向砍进怪物杉树的树干。咚——细微木屑随着一阵刺入心扉的声音迸出,让我知道巨树庞大的耐久值已经有了极细微的减少。
「呜哇~我不行了,再也挥不动了。」
我放声哀嚎并且把斧头抛了出去,然后像滩烂泥般倒在苔藓上。我接过尤吉欧递来的水壶,大口喝下名为「西拉鲁水」——不知是从哪种语言而来的酸甜液体。
尤吉欧露出游刃有余的笑容低下头看着我,接着用老师般的口气对我说:
「不过,桐人真的很有天分。才不过两天,就能够相当准确地砍中断面了。」
「……但还是完全比不上尤吉欧啊……」
我叹了□气后坐起身来,把背靠在基家斯西达上。
托上午拼命挥重沉重斧头的福,我对于自己在这个世界里的能力值似乎已经有了相当程度的了解。
我马上就知道,自己根本没有旧SAO世界的剑士桐人那种超人等级的力气与敏捷度。话虽如此,倒也没有跟现实世界里头那个虚弱的桐谷和人一样。如果是现实世界里的我,像这样整整一个小时都在挥动大斧头,隔天一定会因为肌肉酸痛而爬不起来吧。
也就是说,我现在的体力应该是这个世界十七、八岁年轻人的平均值。而尤吉欧毕竟已经从事这份工作长达七年,可以感觉到他的能力值比我高出许多。
幸好运作假想身体所需的感觉与想象力,和之前玩过的VRMMO游戏相去不远……不对,甚至可以说更为方便。在注意重量与轨道的情况下挥动几百次手臂之后,我已经多少有些自信能控制这把力量值需求颇高的斧头了。
而且我过去在艾恩葛朗特里,也曾经不惜牺牲睡眠时间反复练习同样的动作,说起来这也算是我的拿手好戏。至少在毅力这点上,我是不会输给尤吉欧的——
等等……我刚才好像想起了什么重要的事情……
「来,桐人。」
尤吉欧轻轻抛过来两颗圆面包,打断了我的思绪。我急忙伸出双手接下。
「……?看你一脸奇怪的表情,怎么了吗?」
「啊……没有啦……」
我虽然拼命想抓住即将从脑袋里溜走的思绪尾巴,但最后还是只有「好像想到什么要紧事」的焦躁感像雾一般飘荡在心头。算了,如果很重要迟早会想起来吧。于是我耸了耸肩再次向尤吉欧道谢。
「谢谢。那我就不客气了。」
「抱歉啦,只能让你吃跟昨天一样的面包。」
「千万别这么说。」
我大口往面包咬了下去。味道虽然不错——但还是太硬了点。而尤吉欧似乎也有跟我同样的感想,只是绷着一张脸拼命动着下巴。
我们俩花了几分钟的时间默默啃完第一个面包,然后看着对方的脸露出微妙的笑容。尤吉欧喝了一口西拉鲁水,忽然把视线移向远方。
「……真想让桐人也尝尝艾丽斯做的派啊……不但派皮相当酥脆,里面还装了一大堆有汤汁的内馅……如果再加上刚挤好的牛奶,真会让人觉得那是世界上最美味的食物了……」
听他这么说的时候,我的舌头竟然也很不可思议地浮现了那种派的味道,不由得口水直流。我急忙往第二个面包咬了一口,然后有些顾虑地问:
「尤吉欧啊。那个人……艾丽斯她以前为了继承阿萨莉亚修女的工作,曾经在教会里学习神圣术对吧?」
「嗯,是啊。大家都说她是村子里有史以来的天才,十岁左右就能使用很多种神圣术了。」
尤吉欧以有些自傲的表情这么回答。
「那……目前在教会学习的那个女孩赛鲁卡是……?」
「嗯嗯……阿萨莉亚修女在艾丽斯被整合骑士带走后也觉得很难过,还说再也不收弟子了。不过赛鲁卡去年终于以新见习生的身分进入教会。她啊,是艾丽斯的妹妹唷。」
「妹妹……这样啊……」
真要说起来,赛鲁卡给人的印象应该比较像个严格大姐姐才对。我回想着赛鲁卡的脸,口中低声嘟囔。既然是那孩子的姐姐,那么叫做艾丽斯的少女一定也很爱照顾人而且很鸡婆吧。我想她和尤吉欧一定是很好的搭档。
想到这里,我便朝尤吉欧瞄了一眼,而当事人不知为何像是有些不安地皱起眉头说:
「……因为年纪差了五岁,所以我几乎没和赛鲁卡玩在一起。偶尔去艾丽斯家时,赛鲁卡也老是害羞地躲在妈妈或奶奶后面……无论是她父亲卡斯弗特村长、其他大人还是阿萨莉亚修女,都认为她既然是艾丽斯的妹妹,那么一定也有神圣术的天分,所以对她的期望也相当高……但是……」
「你是说,赛鲁卡不像她姐姐那么有天分吗?」
听见我直截了当的问题后,尤吉欧微微露出苦笑并摇了摇头说:
「不是这个意思。每个人刚被赋予天膱时,总会有些不习惯。我也是花了三年才能完全控制这把斧头。不论是什么样的犬职,只要认真努力,总有一天能像大人那样熟练。只不过……赛鲁卡才十二岁而已,我总觉得她好像有点努力过头了……」
「努力过头?」
「……艾丽斯即使开始学习神圣术也没有住在教会里头。她的学习时间只有上午而已,中午她会替我送便当来,下午就回家帮忙去了。但是赛鲁卡说这样学习时间根本就不够,所以就离家住宿了。虽然这和珍娜与阿鲁古刚好也开始在教会里生活,阿萨莉亚修女一个人可能忙不过来也有一点关系就是了……」
我想起赛鲁卡勤劳地帮忙照顾其他小孩的模样。虽然外表看起来不怎么辛苦,但一整天除了用功外还得照顾六个小孩,对一个也才十二岁的少女来说确实不简单。
「原来如此……然后忽然又加上我这个『贝库达的肉票』是吧。看来,我得注意别给赛鲁卡添麻烦才行。」
我下定决心明天要五点半起床,接着追问下去:
「话说回来,在教会里生活的小孩子,除了赛鲁卡之外都有至亲过世对吧?是双亲都过世了吗?在这么和平的村子里,为何会有这么多孤儿呢?」
尤吉欧听到这里,便以忧郁的表情看着脚底下的苔藓。
「……三年前村里发生了传染病,据说前一百年里都没发生过这种事。村里因此而死的大人加小孩,总共有二十个以上。阿萨莉亚修女和草药师伊贝达大婶用尽了所有方法,依然救不回那些发高烧的人。教会里的孩子们,就是在那时候失去了双亲。」
我因为尤吉欧出乎意料之外的发言而说不出半句话来。
——他说有传染病?但这里可是假想世界,不可能有细菌或是病毒存在。也就是说,应该是管理这个世界的人类或系统出于某种企图让居民病死。但到底是为了什么?或许是想以天灾的形式给予居民压力,不过这样又能够模拟出什么样的结果呢?
到头来,所有问题全都指往同一个方向——这个世界存在的理由。
可能是发现我一脸忧郁吧,尤吉欧这时也用相当沉重的表情再度开口:
「不只是传染病而已。我觉得最近发生了很多怪事。像是落单的长爪熊或黑毛狼袭击人类,还有小麦没结穗等等……有几个月就连从萨卡利亚来的定期马车都看不见。据说是因为……街道南方出现了哥布尔集团。」
「什、什么!」
我连续眨了两、三下眼睛。
「你说哥布尔……但你不是说过,有骑士在守护国境吗……」
「当然有啊。闇之种族若敢靠近尽头山脉,应该一下子就会被整合骑士扫荡干净了。那些家伙比只是碰到闇之国土地的艾丽斯要坏多了,怎么能让他们活下来呢。」
「尤吉欧……」
尤吉欧平时相当安稳的声音,忽然带着某种深沉的不耐感,让我吓了一大跳。但这种感觉一瞬间便已消失,少年嘴角再度露出一丝笑容。
「……所以,我认为那应该只是谣言而已。不过,这两、三年来教会后面确实多了不少新的坟墓。但我祖父说难免会有这种时期出现……」
这么说来,也该趁现在提出一直悬在心上的问题了。于是我便装出若无其事的模样询问:
「……我说啊,尤吉欧。神圣术里头,那个……有没有让人死而复生的法术?」
当我觉得应该又会被对方以「怎么如此没有常识」的眼神盯着看而做好心理准备时,尤吉欧却一脸严肃地轻轻咬着嘴唇,然后以几乎看不出来的细微动作点了点头。
「……村里的人几乎都不知道,不过艾丽斯确实曾说过高级神圣术里有增加天命的法术。」
「增加……天命?」
「嗯。各种人与物的天命……都无法用人为手段来增加,当然我和桐人的也是一样。比如说人的天命,从婴儿、小孩一直到长大成人为止都会不断增加,大约二十五岁时会到最大值。此后就会开始慢慢地减少,到了七十与八十岁之间便会归零,蒙史提西亚宠召。这些事桐人应该还记得吧?」
「嗯嗯……」
这话当然是第一次听说,但我却一脸认真地点了点头。尤吉欧的意思,也就是HP的最大值会随着年龄增减吧。
「但是,一旦生病或受伤就会让天命大大地减少,还有可能就此死亡,所以才会用神圣术与药物来治疗。经过治疗之后天命通常就会恢复,但绝不可能超过生病或受伤前的量。不论让老年人喝下多少药,也不可能让他的天命恢复到年轻时期;要是伤势过于严重,也有可能无法治愈……」
「你的意思是说,有法术能办到这些事情啰?」
「艾丽斯说她看到教会里的古书上这样写着时也吓了一跳。她虽然向阿萨莉亚修女询问了那种法术,但修女竟然出现相当恐怖的表情,不但把书拿走还要她忘了这件事……所以我也不是很清楚。不过,那种法术好像是只有公理教会非常高阶的司祭才能使用。不像受伤或生病那样,而是直接对人的天命产生影响……当然我也不知道具体来说究竟是什么。」
「这样啊……高阶司祭啊。那么所谓的神圣术,是每一名教会的僧侣都懂得使用吗?」
「那当然啰。神圣术的力量源自索鲁斯神与提拉利亚神散布在空气与大地里的『神圣力』。愈大的法术就需要愈多的神圣力。如果是操纵人类天命的超级法术,说不定就算聚集这整座森林里的神圣力都不够呢。不过,我看就连萨卡利亚都没有术师能操纵如此庞大的力量吧。」
尤吉欧说到这里便停顿了一下,接着才又用低沉的声音表示:
「而且……如果阿萨莉亚修女能使用那种法术,她一定不会眼睁睁看着小孩子们的父母亲或村民的小孩病死。」
「原来如此……」
——这也就是说,如果我突然死在这里,似乎并不会在教会祭坛上随着管风琴的声音复活。要是真的死掉,应该会在现实世界的STL里醒过来吧?不,如果不是那样我可就头痛了。STL和NERvGear不同——它应该没有破坏摇光的功能才对。
但是,我还是希望把死亡当成最后的注销手段。因为我还不能完全证实这里是Underworld的猜测,而且就算有了确信,再尚未得知这个世界的存在目的之前便离开,这样真的好吗——我的灵魂深处一直有道声音这么对我呢喃着。
虽然我很想立刻瞬间转移到央都,直接冲入那个什么公理教会总部质问那些「高级祭司」,然而我对此根本无计可施。竟然无法从进行城镇之间的传送,这个游戏的平衡度实在太差劲了。就连SAO里,也是几乎每个城镇都设有转移门啊!
如果这是一般的VRMMO,我一定马上就会思考寄给营运公司的抱怨信里该写些什么内容才好。既然没办法抱怨,也只能在系统所容许的范围内尽最大的努力了。没错,就像过去在艾恩葛朗特里绞尽脑汁攻略魔王时那样。
我吃完第二个面包后,便把嘴凑到尤吉欧递来的水壶上,同时抬头看着异常高大的树干。
为了前往央都,我无论如何都需要尤吉欧的帮忙。但个性认真的他绝不可能抛下天职不管,而且禁忌目录应该也禁止这么做吧。既然如此,我就只剩下一个选择——想办法把这棵巨大的杉树解决掉。
我把目光移了回来,发现尤吉欧正拍着裤子起身。
「那我们差不多该开始下午的工作了。由我先开始吧,可以帮忙拿一下斧头吗?」
「嗯。」
为了把靠在旁边的龙骨斧递给伸出手的尤吉欧,我用右手握住了斧柄中间。
这个瞬间,忽然有道灵光如电击般闪过我的脑袋。为了抓住刚才从手掌中溜走的某项重要情报,我这次相当慎重地准备牢牢抓住它的尾巴。
尤吉欧确实这么说过——普通斧头的刃面马上就会破损,所以才会花大钱从央都买来这把龙骨斧。
如果使用更强力的斧头呢?用攻击力与耐久力更大,需求力量值也更高的斧头就行了吧。
「我、我说尤吉欧啊……」
我摒住呼吸这么问道。
「村子里没有比这更强的斧头吗?就算村里没有,像是萨卡利亚之类的地方呢……只要能买到比这更强的斧头,应该就不用花上三百年了吧?」
但尤吉欧却毫不考虑地摇了摇头。
「怎么可能会有。龙骨已经是最棒的武器素材了,它甚至比南方的达马斯克钢与东方的玉钢还要硬啊。如果还要更强,也只有整合骑士所持的……神器才有可能……」
由于他说到后来声音愈来愈小还变得断断续续,所以我只能歪着头等他继续说下去。尤吉欧沉默了整整五秒钟左右,才像是怕周围有人听见一般悄声说道:
「……斧头没有。但是……有一把剑。」
「剑……?」
「你还记得我再教会前面说过,除了『宣告时刻之钟』外,村子里还有另外一件神器吗?」
「嗯……记得。」
「其实,就在附近而已……村子里只有我知道这件事。这六年来,我一直藏着它……你想看看吗,桐人?」
「当、当然了!请务必让我看一下!」
我兴致勃勃地这么说道,结果尤吉欧又考虑了一下,最后才终于点了点头把手上的斧头又交还给我。
「那么,麻烦你先开始工作吧。我去把它拿过来,不过可能得花上一点时间。」
「在很远的地方吗?」
「没有,就在那边的置物小屋里。只不过……它非常地重。」
正如尤吉欧所言,当我挥完五十下斧头时才终于回来的他,正用一副疲劳万分的表情擦着额上汗水。
「喂、喂,你不要紧吧?」
我一问之下,他便像根本没有余力回答般点了点头,接着把扛在肩头上的东西扔到地面上。一阵沉重的声响过后,苔藓绒毯整个凹了下去。我把装有西拉鲁水的容器交给不停喘气并瘫坐到地上的尤吉欧后,转头注视躺在地面上的物体。
我曾经见过这个东西。那是一个长约一公尺二十公分的细长皮制袋子。昨天尤吉欧放龙骨斧那间小屋里有个随便扔在地上的袋子,显然就是眼前这玩意儿了。
「我可以打开吗?」
「嗯……嗯嗯。不过……要小心点。要是掉在脚上,可不是擦伤……就能了事的唷。」
尤吉欧扯着干枯的喉咙这么说道,我对着他点了点头,然后畏畏缩缩地把手伸了出去。
下一刻,我整个人便吓得脚都软了。应该说,如果这里是现实世界,我的腰椎可能会因此而移位吧。这个袋子就是如此地沉重。即使我已经用双手使劲握住,它却还是像生了根一样躺在地上一动也不动。
妹妹直叶除了参加剑道部辛苦的练习外还经常自己锻炼身体,所以实际上比外表看起来还重了一些——当然我不曾对她本人说过这种感想——说真的,眼前这个袋子的重量就快要跟她一样了。我再次站稳了双脚并沉下腰,像举杠铃般挤出全身的力量。
「呼……!」
我感觉浑身关节都已经吱吱作响,但袋子这时终于开始移动了。为了让绑绳子的袋口来到上面,我将它转了九十度,然后再次把下端靠在地上。接着又为了不让它倒下而用左手撑住,最后再用右手把绕在上面的绳子解开并将皮革袋子褪下来。
出现在我眼前的,是一把让人忍不住发出赞叹声的美丽长剑。
它有着加上精致刻工的白银剑柄,而且把手部分还用白色皮革层层裹住。护手部分做得像是植物的树叶和藤蔓,而我也立刻看出它是属于哪种植物——因为把手上端与白色皮革剑鞘上也嵌了由闪亮蓝宝石所制成的蔷薇花。
虽然长剑散发出一种古物的氛围,上头却没有任何的脏点与污垢。甚至能说飘散着一股——「长年找不到主人的我,只能一直沉睡下去」的气质与风格。
「这是……?」
我抬头这么问道。尤吉欧好不容易调匀了呼吸,这才用有些怀念又有些不舍的表情凝视着剑回答:
「『蓝蔷薇之剑』。我不清楚它真正的名字是什么,不过童话故事里是这么称呼它。」
「童话故事……?」
「卢利特村的小孩……不,其实大人也都知道这个故事。三百年前——在这块土地建村的初代开拓者里面,有一位叫做贝尔库利的剑士。跟他相关的冒险故事可以说讲都讲不完,但其中最知名的就是名为『贝尔库利和北方白龙』的故事……」
尤吉欧忽然望向远方,然后以带着些微感伤的声音继续这么说:
「……简单地说,就是到尽头山脉探险的贝鲁库利,因为迷路而闯进洞窟深处的白龙巢穴。幸好身为人界守护者的白龙这时正在午睡,因此贝尔库利马上就准备逃走,但他却在散布于巢穴各处的宝藏里发现了一口白剑。他非常想将这把剑占为己有,于是小心翼翼地拿起了剑并准备逃走,然而贝尔库利脚底忽然长出了许多蓝色蔷薇,把他整个人给卷了起来。贝尔库利跌倒所发出的声音也吵醒了白龙……大概就是这样的故事……」
「那、那接下来呢?」
被故事吸引的我忍不住这么问道,但尤吉欧笑着说「接下来的故事还长得很」,随即简短地交代了故事的结局。
「总之呢,后来又发生了许多事情,最后贝尔库利总算得到白龙的原谅,放下剑之后便夹着尾巴逃回村子里来了。而故事就这样可喜可贺地结束……很普通的童话故事对吧?如果不是有些小孩想去确认故事的真实性……」
听见那带着深沉后悔的声音,我马上就理解了。尤吉欧口里的小孩,其实说的就是他自己和他青梅竹马的朋友——那个名叫艾丽斯的女孩子。我想,村子里也没有其他如此有行动力的小孩了吧。
短暂沉默之后,尤吉欧才接着说:
「六年前,我和艾丽斯一起去尽头山脉寻找白龙。但龙已经不在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堆满是刀伤的骨头山。」
「咦……难道是有屠龙的家伙出现了吗?到底是谁……?」
「我也不知道。只不过……不可能会有人对宝藏没兴趣吧?在骨头底下,满满的金币和宝物堆积如山。而这把『蓝蔷薇之剑』也在里面。当然,当时的我根本没办法把那么重的剑拿回来……之后我和艾丽斯在踏上归途时搞错了洞窟入口,穿越山脉跑到闇之国那边去了。再来就是我昨天跟你说过的那些。」
「这样啊……」
我把视线从尤吉欧身上移开,再次看着这把用我双手支撑住的剑。
「但是……那把剑为什么现在会在这里?」
「……前年夏天,我又去了一次北方洞窟,把它给拿回来了。每逢安息日我便去搬动个几基洛尔,然后藏在森林里面……整整花了三个月的时间才把它放进置物小屋里头唷。至于为什么要这么做嘛……说起来其实连我自己也不是很清楚……」
难道是因为不想忘记艾丽斯吗?还是今后想要带这把剑去解救艾丽斯呢?
虽然脑里闪过种种可能性,但对尤吉欧这名少年的敬意,却让我无法随口就将自己的想法说出来。我反而打起精神再次举起剑身,用右手握住剑柄准备将剑拔出。
一开始虽然像在拔一根深入地面的木桩般遭到顽强抵抗,但一拔动之后剑身便像被推出来般离开了剑鞘。「锵」一声清脆的声音过后,剑身便完全被拔出,同时右臂也有种要从右肩上脱落的感觉,于是我急忙丢掉左手的剑鞘用双手握住剑柄。
看起来像皮革制的剑鞘似乎也具有异常的重量,在被我扔掉之后马上随着沉重的声音刺入地面。虽然左脚差点就要被压碎,但我根本没有余力往后退,只能拼命支撑着手里的剑。
幸好出鞘后的剑轻了大约三成左右,使尽全力后勉强能暂时保持平衡。而我的眼睛也像被吸引过去般,紧盯着眼前的剑身不放。
打造剑身的素材实在是太不可思议了。宽大约有三公分半的细长金属,在穿过树叶间隙的阳光照耀下发出了淡蓝色光芒。细看之下,能够发现日光不只是被表面反射出来而已,有几道光线甚至在剑身中产生漫射现象。换言之,剑身看起来有些透明。
「这不是普通的钢铁。也不是银或龙骨。当然更不可能是玻璃……」
尤吉欧以带着些许敬畏的口气低语。
「——也就是说,我认为这不是由人类所打造出来的……不是实力高强的神圣术师藉由神力炼成,就是神亲自动手创造……而这种器具就被称为『神器』了。我想这把蓝蔷薇之剑一定也是神器之一。」
——神。
尤吉欧和赛鲁卡话里及修女的祈祷文中,时常出现「索鲁斯」和「史提西亚」这样的名字。虽然我早就注意到这点,但一直认为只是奇幻世界常会出现的设定而没有多加留意。
既然有神明亲自创造的道具登场,那么我是不是改变一下自己的想法呢。的想江昵。假想世界的神——是否就等于现实世界里的管理者?还是服务器里的主要应用程序呢?
总之,看样子这也不是个能光靠思考就能得到答案的问题。现在只能先把它和什么公理教会云云归类在一起,将它们都定位成这里的「中枢系统」。
总而言之,可以确定这把剑在系统里应该是拥有高优先权的对象。再来,就是它和同属高阶对象的基家斯西达之间,究竟是谁的优先度比较高了——而这个结果也将影响到我能不能和尤吉欧一起出发去央都。
「尤吉欧。你可以查一下现在基家斯西达的天命有多少吗?」
举着剑的我一这么说,尤吉欧便露出怀疑的眼神。
「桐人……你该不会打算用那把剑来砍基家斯西达吧?」
「不然我干嘛要你拿这把剑过来?」
「咦咦……但是……」
为了不让歪头考虑的尤吉欧有任何犹豫空间,我马上又加了一句:
「难道说禁忌目录里有明文禁止用剑砍基家斯西达?」
「呃……倒是没有这样的条文……」
「还是说村长或前任的……卡利塔爷爷有说过不能用龙骨斧之外的器具?」
「呃……这也没有……不过……总觉得……之前好像也发生过这种事……」
尤吉欧嘴上咕哝着,但还是站起身来靠近基家斯西达。他用左手画完印记并敲了一下树干,然后看着浮现的窗口。
「嗯……有二十三万两千三百一十五唷。」
「好,记住这个数字喔。」
「不过啊,桐人。我觉得你挥不动那把剑耶。看你光是把剑举起来整个人就摇摇晃晃的了。」
「你看着吧。沉重的剑不是靠力量来挥动。重心移动才是关键。」
虽然这已经是遥远的记忆,不过在旧SAO世界里,我一直因为自己的喜好而寻找着沉重的剑。因为跟以出手次数来决定胜负的速度重视型武器相比,我更喜欢以全力一击来粉碎敌人的手感。随着等级上升与力量值增加,剑的体感重量也逐渐变轻,让我只能不断地更换更重的剑——而成为我最后搭档的一对爱剑,在入手时重量就跟这把蓝蔷薇剑差不了多少。何况过去的我还能够办到左右手各拿一把重剑的惊人之举呢。
当然每个假想世界的系统根干有所不同,所以不能够把它们混为一谈,但至少运作身体的想象力应该是共通的才对。等尤吉欧离开树边,我便移动到深刻断面的左边并沉下腰,用光是拿着就让两条手臂快断掉的剑摆出下段架势。
我准备使出的当然不是什么连续技,只是相当简单的右中段水平斩而已……以SAO剑技名称来说就是「平面斩」。一招游戏开始时就能使用的超级基本技。
调整好呼吸后,我便把重心移往右脚并开始把剑往后拉。我的左脚立刻被剑的重量拉得浮了起来。虽然整个人好像要跌个四脚朝天,但我还是硬撑着把剑尖举到最高点,接着在右脚用力往地面一踢后将重心移往左半身,同时把脚、腰的旋转力从手臂传送到剑上,开始挥砍。
剑当然没有发光,而我的动作也没有自动加速,但我的身体已经完美地重现剑技的轨迹了。着地的左脚让地面微微震动,产生移动的巨大质量顺着惯性沿理想的轨道往前奔去——
但完美的剑技表演也就到此为止了。无法撑住重量的双腿从膝盖开始产生摇晃,让剑完全偏离目标砍倒了树皮上。
叽——!一阵直刺耳膜的声音响起,让头上各个树枝的小鸟飞起来往四面八方逃亡。但我根本看不见这些景象。因为我无法承受反作用力的手已经完全离开剑柄,整张脸也狼狈地扑进苔藓里面。
「哇,所以我不是说了吗!」
尤吉欧急忙跑来帮助我站起身,而我只能拼命吐出塞在嘴里的绿苔。最先蓍地的脸部就不用说了,就连两手手腕、腰部以及两脚膝盖都痛得让人想要哇哇大叫。我跪在现场呻吟了一会儿之后,好不容易才挤出声音说:
「……这下不行了……状态一定是全红……」
尤吉欧当然听不懂旧SAO装备上要求力量值未满的武器时窗口所显示出来的状态,只是用更加担心的表情看着我。我只能急忙补上一句话:
「没有啦,那个……体力好像不太够。应该说,真的有人能装备这把重死人的剑吗……」
「所以我不是说过我们办不到了吗?一定是要获得剑士的天职……或是入选城镇卫兵队的人才有那种能力啦。」
我垂下肩膀,摸着右手腕回头看去。尤吉欧这时也随我一起往后看。
然后我们两个人便同时僵住了。
蓝色蔷薇剑那美丽的剑身,有一半已经砍进基家斯西达的树皮里,就这样停留在半空中。
「……不会吧……才一击就……」
尤吉欧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沉默了好一阵子后才以沙哑的声音低语。
他畏畏缩缩地伸出右手指尖,轻轻划过剑与树的接合部位。
「剑刃真的没有受损……而且还深入基家斯西达长达两限左右……」
我忍受着全身的疼痛站起身子,一边拍着衣服上的脏污一边这么说:
「所以我说值得一试嘛。那把蓝蔷薇之剑比龙骨斧还……呃,攻击力比龙骨斧还要高。你再看一下基家斯西达的天命吧。」
「嗯嗯……」
尤吉欧点点头,再次画出印记并敲了一下树皮。接着便紧紧盯着弹出来的窗口看。
「……二十三万两千三百一十四。」
「什、什么!」
这次换成我吓了一大跳。
「才减少一而已吗?这一剑明明砍得那么深了……到底是怎么回事……果然还是得用斧头才行吗……?」
「不对,不是那样。」
尤吉欧把双手环抱在胸前并摇了摇头。
「是砍的地方不对。如果不是砍中树皮而是砍中断面中心,天命应该会减少更多……的确,只要使用这把剑,或许能比使用龙骨斧还要快上许多……说不定能在我这一代就结束这份天职……不过——」
尤吉欧转过头来,面露难色的他轻轻咬着嘴唇。
「也得能确实操纵这把剑才行。才挥动一次就让身体痛成这样,而且还砍不中瞄准的地方,结果反而会比使用斧头还要慢完成工作吧。」
「虽然我不行,但尤吉欧说不定没问题啊?你的力气应该比我大,试着挥一下那把剑嘛。」
我毫不放弃地继续游说,尤吉欧虽然露出犹豫的表情,最后还是低声说了句「那就一次哦」并且将身体转向大树。
他用两手握住砍入树干的蓝蔷薇剑剑柄,像在撬东西般移动着剑身。当剑刃好不容易才离开树干时,尤吉欧的上半身立刻开始摇晃起来,剑尖也随着沉重的声音插进地面。
「哇!果、果然还是太重了。我看真的没办法啦,桐人。」
「我都可以了,尤吉欧一定也没问题啦。要领和挥动斧头没什么两样。不过得比挥动斧头时多利用一些身体的重量,不能只靠臂力,要让全身的力量取得平衡。」
虽然不知道这样子说能不能准确地传达出窍门,但是尤吉欧毕竟拥有长年挥动斧头的经验,似乎马上就理解我无法完全表达的部分了。他纯朴的脸变得严肃,接着轻轻点了点头,然后沉下腰部举起沉重的剑。
他缓缓把剑向后拉,短暂蓄力之后便随着猛烈呼气开始了极为快速的挥砍。他右脚脚尖直线往前跑,展现出的重心移动技巧完美得让我大吃一惊。蓝色光芒在空中留下轨迹,剑尖也朝着深入的断面中心冲去。
——但是,最后一刻撑住全部质量的左脚还是稍微滑动了。往上挑的剑砍进V字型断面的上端,发出厚重的声音后停了下来。接着尤吉欧便和我相反地往后弹去,腰部撞上粗大树根并发出低沉的眒吟。
「鸣咕……」
「喂喂,你不要紧吧?」
我急忙跑过去举起了右手,但身上的痛楚还是让我绷着一张脸。事到如今,我才意识到这个世界存在着痛觉。
在SAO或ALO等既存的VRMMO游戏里,角色受伤时脑部所产生的疼痛感全都被名为「疼痛缓和装置」的系统给拦截下来了。如果不这样做,就不可能进行血肉横飞的肉搏战直到HP只剩个位数了。
但是,这个世界似乎没有丝毫的娱乐性存在。虽然痛楚已经逐渐缓和下来,但我的手腕与肩膀到现在还是能感受到阵阵刺痛。光是扭伤与撞伤就已经这样了,要是被武器给砍成重伤,究竟会产生多么恐怖的痛苦呢。
看来今后若要在Underworld里拿剑战斗,必须做好之前从来没有被要求过的觉悟。毕竟至今为止,我从来没有想象过被有重量的刀刃砍中肉体时会有什么样的痛楚。
尤吉欧只绷起脸三十秒便以轻快的动作站了起来,看来他应该比我还要耐痛才对。
「嗯~这办法行不通的,桐人。在击中目标之前,我的天命可就先耗掉不少啰。」
我们俩把视线移回树上,发现蓝蔷薇之剑以浅浅的角度命中断面上缘后就弹了开来,现在已经深深插入树根附近的地面了。
「我倒是觉得颇有发展性呢……」
虽然我依然不肯死心的这么表示,但尤吉欧脸上已经出现告诫小孩子般的表情,我也只好放弃挣扎并从苔藓上捡起白色皮革剑鞘。尤吉欧把拔出的蓝蔷薇剑慎重收回我支撑的剑鞘里,然后罩上皮革袋并重新绑好绳子,最后小心翼翼地将剑放在稍远处。
呼一声喘了口气之后,尤吉欧才拿起靠在基家斯西达树干上的龙骨斧,然后叫道:
「呜哇,感觉这把斧头跟羽毛一样轻呢——我们已经浪费了不少时间,看来下午得努力工作才行了。」
「嗯嗯……抱歉啰尤吉欧,要你配合我的突发奇想……」
我出声道歉,少年则露出只能用纯真一词来形容的笑脸。
「没关系啦桐人,我也觉得很有趣啊。那么……换我先砍五十下啰。」
尤吉欧说完便很有节奏地挥起斧头。我把视线从他背上移开,直接走到躺在地上的长剑旁,隔着皮袋用指尖轻抚剑鞘。
我的想法应该没有问题才对。只要使用这把剑,一定能砍倒基家斯西达。但尤吉欧说的也没错,它并不是随便乱挥就能够产生效果的东西。
既然有这样一把剑存在,那么这个世界里一定有人能够装备且自由地操纵它才对。我和尤吉欧只是还没违到能使用它的条件而已。
那么,那个条件究竟是什么呢?职业?等级?属性?到底要怎么做才能查出来呢……
「…………」
想到这里时,我忍不住微微张开了嘴。因为自己的迟钝实在太令我惊讶了。
只要看状态窗口不就知道了?昨天尤吉欧打开圆形面包的「窗户」时……还有我在教会房间里准备熄灭油灯时,都已经叫出过状态窗口了,而我竟然还会想不到这一点,脑袋真的是有点问题啊。
我急忙伸出左手,用指尖画出那个符号,稍微考虑了一下之后才敲了敲右手手背。结果正如我所期待的,有一个紫色矩形随着铃声浮现,我当然马上紧盯着耄面看。
和面包的窗口有些不同,上面显示着好几排文字列。我反射性地寻找注销键,但很可惜的是上面并没有这种东西。
首先,最上排写着「UNIT ID:NND7-6355」。虽然Unit ID这种称呼多少让人觉得毛骨悚然,但我只能要自己别去多想。接下来的英文和数字应该是存在于这个世界里的人类编号吧。
下面一排,则表示着基家斯西达也有的Durability,也就是尤吉欧所说的「天命」。上面的数值是「3280/3289」。一般来说左边的应该是现在值,右边的则是最大值。之所以会略微减少,可能是刚才随便乱挥重剑而跌倒所造成的吧。我继续把视线往下方移动。
第二行上面显示着「Object Control Authority: 38」。下面则是「System Control Authority: 1」这样的文字。
而这就是上面所显示的所有信息了。根本看不见任何RPG游戏所必需的经验值、等级与状态等数值。我咬紧嘴唇,沉吟了一会儿。
「嗯~对象控制权限……应该是这个吧……」
从单字意义上看,它的确像是与使用道具有所关连的数值。但昍这个数字究竟算何种程度则是无从判断起。
我叹了口气并抬起脸来,结果尤吉欧专心挥动斧头的背影马上出现在我面前。在看着他那不停跃动的身体时,我忽然想到某件事,于是我立刻消除自己的窗口,准备唤出躺在面前的蓝蔷薇之剑的情报。我松开皮革袋子的袋口,让剑柄稍微露出来,然后急忙画一出印记并轻敲了它一下。
浮现出来的窗口上,除了有耐久值197700这种直逼基家斯西达的天命数值之外,也有我想知道的情报。耐久值下方所浮现的「Class 45 Object」,很有可能是跟刚才的控制权限相对应的数字。我的权限是38。确实尚未达到45。
消去剑的窗口后,我便把袋子绑了回去,接着当场躺了下来。我瞪着从基家斯西达的树枝缝隙间能看到的一小片蓝天,叹了口气。虽然得到了一些情报,不过也只是从数字上确认了我无法操控这把蓝蔷薇之剑的事实而已。虽说只要让权限上升到45应该就能解决问题,但我完全想不出升级的办法。
如果这个世界基本上是按照VRMMO的准则来运作,那么想要提升某种数值就只有长时间的反复训练或打倒怪物赚取经验值了,但我完全没有尝试前一种选项的时间与心情,至于后者……我根本还没在森林或原野里看过任何的怪物。这种「虽然得到相当稀有的道具但等级却不足以装备」的状况,通常会增进玩家赚取经验值的动力,然而不知道提升等级的方法时便只会造成玩家的心理压力。
MMO游戏处于尚未有攻略网站存在的摸索状能心时,才是最有意思的一段时间——我发誓,等我回到现实世界之后,再也不说这种自认为帅气的重度游戏玩家发言了。就在我做出这种无谓的决定时,砍完五十下的尤吉欧已经擦着汗水朝我走了过来。
「怎么样啊,桐人?还挥得动斧头吗?」
「嗯嗯……已经不痛了。」
我举起双脚,利用往下压的反作用力站起身并伸出了右手。接过龙骨斧后,我发现它的重量跟蓝蔷薇之剑比起来确实只能说小巫见大巫。
只有祈祷挥动斧头的行为多少能让关键数值上升了。我一边这么想,一边用力将双手握住的斧头往后拉。
「呜啊啊……真舒服……」
当不习惯重劳动而疲惫不堪的身体整个浸到热水里时,我便忍不住说出这么一句话来。
卢利特教会的浴室,是在铺了素烧瓷砖的地板上埋进特大的铜制浴缸,然后在外壁的炉灶里燃烧木材让洗澡水变热。虽然中世纪欧洲应该不会有这样的浴室,但不管这是世界创造者的设计,还是内部时间经过几百年模拟后独自进化的结果,它都是个让我感谢万分的设施。
吃完晚餐后,首先是阿萨莉亚修女、赛鲁卡以及另外两名女孩子使用浴室,接着才轮到我和四名男孩子入浴。那几个吵死人的小鬼头一直到刚刚才终于离开浴室,但是装满巨大浴缸的洗澡水却没有半点污浊。我用双手捞起透明液体淋在自己脸上,然后再度发出「呼~」的松弛声音。
目前,我被丢进这个世界已经差不多三十三个小时了。
由于不清楚我开始潜行之后的FLA倍率究竟为何,所以也无从判断现实世界里究竟过了多久。如果是等速——也就是完全和现实同步,而我又行踪不明,那么现在家人和亚丝娜应该十分担心吧。
一想到这里,便有一股「根本没时间悠闲地在这里泡澡,还不赶快寻找注销方法」的焦虑感涌上喉头。但另一方面,我也无法否认内心存在着一种欲望,让我想要继续探求这个世界的秘密。
我在保有桐谷和人意识和记忆的状态下存在于这个世界,应该只是一种突发状况才对。因为在这种状况下,我的任何行动都可能让模拟方向产生很大的偏差。而对于在这个世界进行模拟的人来说,绝对不会乐意见这最少有三百年以上的壮大实验受到任何污染。
这也就表示,目前状况对我来说除了是个惊天动地的大危机之外,同时也是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RATH——这个规模不大知名度也不高却拥有庞大资金的谜之新兴企业,究竟有何企图呢?若要查清真相,这是我最初也是最后的机会。
「等等……这会不会也是借口呢……」
我把嘴巴也浸到热水里,吐着泡泡咕哝道。
或许,我纯粹只是遭到身为一名VRMMO玩家相心要「攻略」这个「世界」的单纯欲望所驱使罢了——只靠自己的知识与第六感行走于这个没有任何说明的世界,并且在此锻炼自己的剑术来打倒众多勇士,最后夺取最强者称号。就是这么愚蠢且幼稚的欲望。
假想世界里的实力,不过就是各项参数所显示出来的幻象,这点我在过去已经有了许多次的体验。像是二刀流最高级剑技被希兹克利夫破解时、在精灵王奥伯龙面前狼狈倒在地上时、在死枪追击下只能到处逃窜时,我都曾经带着无限悔恨的心情告诉自己绝对不能犯下同样的错误。
尽管如此,内心深处依然有一把炙热的火焰不停煽动我。这个世界究竟有多少个人能轻易拿起我无法自由挥舞的蓝蔷薇之剑呢?守护法律的整合骑士到底有多强?闇之国的黑暗骑士如何?支配整个世界的公理教会又是由什么人来领导呢……?
下意识挥动的右手指尖划过水面,飞起来的水滴碰到正面墙壁后发出细微的声音。
同一时间,通往脱衣处的门后方也有声音响起,这才让我从沉思当中回过神来。
「咦,还有人在里面吗?」
我发现是赛鲁卡之后急忙撑起身体。
「那、那个,是我——桐人。抱歉,我马上就起来。」
「不……不用,你慢慢洗没关系,只是离开时一定要把浴槽的栓子拔起来,然后把灯熄掉。那么……我回房去了,晚安。」
她似乎打算马上离开,但我忽然想起一件事,因此隔着门叫住了她。
「啊……赛鲁卡。我有点事情想问你,晚上可以耽误你一下吗?」
倏然停下脚步的女孩像是有些犹豫般沉默了一阵子,但她最后还是用几乎难以辨认的声音回答我:
「……如果只有一下下就可以。房里的孩子们都已经睡了,我会到你房间等。」
接着她便不等我回答,直接发出细微的脚步声离开了。我急忙站起身子,把浴缸底下的木栓拔开并熄掉灯后走到脱衣处。由于不用毛巾水滴也会自动消失,所以我赶紧穿上居家服,从一片寂静的走廊爬上楼梯。
当我打开客房的门时,坐在床上晃着脚的赛鲁卡随即抬起脸来。她的穿著和昨天晚上不同,一身朴素的木棉睡衣,棕色头发也绑成了辫子。
赛鲁卡面不改色地从旁边桌上拿起一个大玻璃杯,朝我递了过来。
「哦,谢谢你。」
我边道谢边接过杯子,然后在赛鲁卡旁边坐下,一口气喝光冰凉的井水。水分直接流入干渴身体的爽快感,让我不由得低声叫了起来。
「啊~简直是天降甘霖。」
「甘霖?那是什么?」
感到惊讶的赛鲁卡微微歪着头这么问道。发现自己又讲出这个世界没有的名词后,我只能急忙解释:
「嗯……就是非常美味,喝下去就能让人觉得精神百倍的水……差不多是这样吧。」
「原来如此……就是像万灵药那样的水啰……」
「那、那是什么?」
「就是经过教会修士大人祝福的圣水啦。虽然我没有见过,但听说只要喝下一小瓶就能够治愈伤口与疾病,甚至还能恢复减少的天命呢。」
「喔……?」
既然有那种药,为什么还有那么多人因为传染病而丧生呢?我内心虽然这么想,但总觉得不应该直接问出口,于是保持沉默。不过至少可以知道,即使在公理教会这种有着神圣名字的组织统治下,这个世界也不像我当初所想的那么美好。
接下我喝完的空杯子后,赛鲁卡便马上催促我。
「如果有别的事要问就快一点。虽然洗完澡后便禁止到男生房间的规定并不包含客房在内,不过要是让阿萨莉亚修女知道,一定还是会被告诫一番的。」
「真……真是不好意思。那我简单问一下就好,嗯……我想问关于你姐姐的事。」
这时,白色睡衣底下的纤细肩膀立刻晃动了一下。
「……我才没有什么姐姐呢。」
「那是现在吧?尤吉欧告诉我了。他说你有一个叫做艾丽斯的姐姐……」
我话还没说完,赛鲁卡便忽然抬起头来,而这也让我吓了一跳。
「尤吉欧他告诉你艾丽斯姐姐的事情?他说了多少?」
「啊……嗯嗯……像是艾丽斯也在这间教会里学过神圣术……还有她六年前被整合骑士带到央都去的事……」
「……这样啊……」
赛鲁卡轻叹了口气并低下头来,接着小声地说:
「……尤吉欧并没有忘记艾丽斯姐姐的事情啊……」
「咦……?」
「村子里的人……连爸爸、妈妈和修女都绝对不会提起关于艾丽斯姐姐的事情。她的房间也在好几年前就被打扫干净了……简直就像艾丽斯姐姐打从一开始便没有存在过一样……所以我才想,大家是不是都忘记姐姐的事了呢……尤吉欧应该也……」
「尤吉欧不但没有忘,还很在意艾丽斯的事呢。如果……不是有天职,他可能马上就到央都去找寻艾丽斯了。」
听见我这么说,赛鲁卡又沉默了一会儿,最后才低声说出这么一句话来。
「是这样吗……那……尤吉欧脸上失去笑容,也都是因为艾丽斯姐姐的缘故啰。」
「尤吉欧……失去笑容?」
「嗯。姐姐还在村子里的时候,尤吉欧脸上总是挂着笑容。甚至可以说很难发现他有不笑的时候。不过当时我年纪还小,所以记得不是很清楚……但自从姐姐不在了之后,我似乎就再也没有看见尤吉欧笑过了。而且本只是这样……安息日他不是窝在家里,就是一个人跑到森林里去……」
我边听边感到纳闷。尤吉欧的言行举止确实相当沉稳,但我并不认为他有压抑自己的感情。往返森林的路上与休息时,他曾多次笑着和我说话啊。
若他在赛鲁卡和其他村人面前不露出笑容,理由大概是——罪恶感吧?是因为害得人见人爱且受期待将接下修女职位的艾丽斯被整合骑士抓走,而自己却又没办法救她,因而导致的罪恶感……?因为我不知道当时的事又不是村子里的人,所以他在我面前才能够不再自责,是这个样子吗?
如果事情真是如此,那么尤吉欧的灵魂绝对不可能只是计算机程序。他一定和我一样有着真正的意识与灵魂……也就是摇光。而这整整六年的漫长时光里,他一定为了这件事深感苦恼,也因此而不断受到折磨。
一定得去央都才行。我再次有了强烈的念头。这不光是为了我的目的而已。要是不把尤吉欧带出村子并找到艾丽斯让他们两人碰面,总觉得像有根刺卡在喉咙里一样。所以,无论如何都得先把那棵基家斯西达给砍倒才行……
「……喂,你在想什么?」
我被赛鲁卡的声音从沉思中拉了回来,于是抬头对她说:
「没什么……我只是在想,尤吉欧想必跟你所说的一样,直到现在还是很重视艾丽斯。」
我一说出内心的想法,赛鲁卡的脸似乎便有了些微的扭曲。她浓厚的眉毛与大赋睛都渗出了一抹寂寥感。
「说的……也对。果然没错……」
看见她垂下肩膀低语的模样,就连我这个异常迟钝的人也察觉到某种可能性。
「赛鲁卡你……喜欢尤吉欧吗?」
「什……才不是你想的那样呢!」
我原本以为对方会龇牙咧嘴地抗议,结果她只是羞红了脸并把头别到一边去而已。她就这样低下头去,随即用有些紧张的声音说道:
「……只是觉得很受不了而已……爸爸和妈妈虽然嘴里不说,但总是拿我和姐姐比较然后在那里叹气。其他大人也是一样。所以我才会离开家里住进教会来。但是……就连阿萨莉亚修女在教导我神圣术时,也会表现出『姐姐只要教一次就会』的态度。尤吉欧他虽然不是这种人……可是他在躲我。因为他只要一看见我就会想起姐姐。那根本……根本不是我的错啊!我明明连姐姐的脸都记不清楚了……」
看见单薄睡衣下的娇小背部开始颤抖,老实说我心底也产生了动摇。这可能是因为,至今我脑袋里一直某个部份认为这里只是虚拟世界,而赛鲁卡与其他居民就算不是程序也只是类似的存在罢了。当我因为不知如何应对「有个十二岁的女孩在身边哭泣」这种事而整个人僵住时,赛鲁卡已经先用右手拭去眼角的泪并将水滴甩开了。
「……对不起,我一时失态了。」
「没……没关系,那个……想哭的时候还是哭出来比较好唷。」
虽然这句话连我自己都有点听不下去,但未受到二十一世纪日本各种媒体荼毒的赛鲁卡只是微微笑了一下并老实地点头。
「……嗯,你说的没错。我觉得舒服多了。不过我真的好久没在别人面前哭了。」
「这样啊,赛鲁卡真坚强耶。我到了这种年纪还是常在别人面前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
我回想着在亚丝娜和直叶面前哭泣的各种情景并这么说道,结果赛鲁卡马上瞪大眼睛看着我的脸说:
「咦……桐人的记忆已经恢复了吗?」
「啊……没、没有啦。没有恢复……只是有这种感觉……总、总之我的意思是,你就是你。绝对没办法成为另一个人……所以你只要做自己能力范围内的事就好了。」
虽然这也是从某处借来的台词,但赛鲁卡考虑了一阵子之后便再度点了点头。
「……你说的没错。或许……我一直没有胆子面对自己与姐姐的差距……」
看见她坚强地这么说,一想到自己打算把尤吉欧带离这孩子身边,心里便涌起一股罪恶感。当我正在烦恼时,由钟楼传出来的沉稳和弦就此降临。
「哎呀……已经九点了呢。我也该回去了。对了……结果桐人想问的究竟是什么?」
我回答歪着头的赛鲁卡说「不用了,这样就可以了」。
赛鲁卡碰一声从床上跳下来,但她只朝着门口走上几步便回过头看着我说:
「那个……桐人也听说整合骑士带走姐姐的理由了吗?」
「咦……嗯嗯。怎么了吗?」
「我不知道姐姐究竟为什么会被带走啊。爸爸他们又不告诉我……很久以前我问过尤吉欧,但他不愿意说。所以究竟是为什么呢?」
我虽然稍微犹豫了一下,不过一想起那个理由后便马上开口:
「嗯……记得是因为沿着河川往上游走并进到一个洞窟里,然后从那边穿越了尽头山脉,结果艾丽斯的手不小心碰到闇之国的土地……」
「……这样啊……穿越了尽头山脉吗……」
赛鲁卡就像是在考虑什么事情一般,但她很快就轻轻点了点头。
「明天虽然是安息日,不过祈祷的时间依旧跟平常一样,所以你一定要记得起床唷。我可不会再来叫你了。」
「我、我会努力的……」
赛鲁卡对我微微一笑,然后打开门走了出去。
我听着她逐渐远去的轻盈脚步声,同时把上半身倒向床上。原本是想多了解一下艾丽斯这个充满谜团的少女,但当时还只有五、六岁的赛鲁卡果然没有什么相关记忆。唯一的收获,就是明白尤吉欧究竟有多么重视艾丽斯这名青梅竹马。
我闭上眼睛,试着想象名叫艾丽斯的少女究竟长得什么模样。
脑海里当然无法浮现任何脸孔,不过眼睛深处似乎有一道金色光芒闪过。
隔天早上,我才知道自己究竟有多么粗心大意。
喀啷~我随着五点半的钟声睁开眼睛,想着「只要有决心还是能办得到嘛」并干脆地下了床。
我打开东侧的窗户,伸个大大的懒腰,吸进一大口染上东方鱼肚白的冰冷空气。残留于后脑勺的睡意残渣,就在不断的深呼吸当中完全消失了。
竖起耳朵倾听,能发现走廊对面房间里的孩子们似乎也开始起床了。决定先一步去洗脸的我随即迅速换起了衣服。
我的「初期装备」束腰短衣与木棉长裤,目前看起来没有明显的脏污;不过据尤吉欧所说,如果不时常清洗,衣服的天命减少速度便会加快。若是这样,那么我可能该想个办法弄些换洗的衣物了。今天就跟尤吉欧谈谈这些事情吧——我一边这么想一边从后门来到屋外,然后往水井走去。
我在木桶里装了一些水并倒进脸盆里,接着开始啪嚓啪嚓地将它们泼到脸上。这时,忽然有人从后方快速朝这里接近。认为可能是赛鲁卡的我挺起上半身,甩干手上的水并回过头去。
「啊……早安,修女。」
站在那里的,是已经穿着整齐修道服的阿萨莉亚修女。我急忙低下头之后,对方也向我点头示意并答了声「早啊」。见她原本就相当严肃的嘴角闭得比平时还要紧,令我的内心感到有些恐慌。
「那个……修女,发生什么事了吗……?」
我畏畏缩缩地问道。修女稍微犹豫了一下之后,简短地回答:
「——赛鲁卡不见了。」
「咦……」
「桐人先生,你有没有听说些什么呢?我看她似乎跟你颇为亲近……」
这难道是在怀疑我对赛鲁卡做了什么吗?一想到这里我顿时有些不知所措,但马上又觉得应该不会这样。这个世界有绝对无法违反的规范——禁忌目录,所以修女也不可能会想到诱拐少女这种大罪吧。也就是说,她认为赛鲁卡是在自己的意志之下去了某处,而她纯粹就是想要问我知不知道赛鲁卡的去向而已。
「呃……她没有跟我提过什么耶……今天是安息目对吧?会不会是回家去了?」
我拼命转动刚刚清醒的脑袋这么说道,但修女马上摇头否定了这种可能性。
「赛鲁卡来到教会这两年,从没有回过家。就算真是这样,我也不相信她会一声不吭地抛下晨祷离开。即使——并没有禁止这么做的规则……」
「那……会不会去买什么东西了?早餐的材料通常是怎么处理的呢?」
「昨天傍晚已经买好两天分的菜了。因为今天所有商店都休息。」
「哦哦……原来如此。」
这下子我贫乏的想象力再也挤不出任何点子来了。
「……想必有什么要紧的事吧?我想她马上就会回来了。」
「……如果是这样就好……」
阿萨一利亚修女似乎还是很担心般皱着眉头,但她不久后就叹了口气说:
「那么,我就等到午餐时间为止吧,如果那时候她还没回来,我就去跟村公所的人商量看看该怎么办。抱歉打扰你了,我还得去准备晨祷。」
「别客气……我也帮忙在附近找找看好了。」
修女点了点头便转身走向教会。我目送她的身影离去,并且将脸盆里的水倒掉,但胸口却有了些许不安。昨天晚上和赛鲁卡的对话中,似乎有件事情让我有点牵挂。但我无论如何就是想不起来到底是什么。难道赛鲁卡失踪跟我说的话有关?
于是,我便在不祥的预感下完成晨祷。接下来的早餐时间也在小孩子不断询问赛鲁卡下落的情况下结束了,然而少女依旧没有回来。我帮忙整理完餐桌后,朝着教会门口走去。
虽然没和尤吉欧约好,但八点的钟声一响,我使从看见从北边街道进入广场的亚麻色头发,于是放下心来跑了过去。
「嗨,桐人,早啊。」
「早安,尤吉欧。」
尤吉欧用跟昨天没有两样的表情对我微微一笑,而我也简短地跟他打了声招呼,然后马上接着说道:
「尤吉欧,你今天一整天都是休假对吧?」
「嗯,对啊。所以我才想来带桐人到村子里四处走走。」
「虽然我也想到处逛逛,不过在那之前有件事想请你帮忙。赛鲁卡一大早就不见了……所以我想去找找看……」
「咦咦?」
尤吉欧瞪大了绿色眼睛,然后担心地皱起眉头。
「她没跟阿萨莉亚修女说一声就离开教会?」
「好像是这样。修女也说是第一次发生这种事。我说啊,你知不知道她可能去哪里呢?」
「忽然这么问,我也……」
「我昨天晚上和赛鲁卡谈了一些艾丽斯的事情。所以,我在想她会不会去了和艾丽斯有共同回忆的地方……」
当我说到这里时,除了终于发现到自己为什么会如此不安外,同时也为自己的迟钝感到懊恼不已。
「啊……」
「桐人,你怎么了?」
「难道说……尤吉欧,以前赛鲁卡问你艾丽斯被整合骑士带走的理由时,你没告诉她对吧?为什么?」
尤吉欧眨了几下眼睛,这才缓缓点了点头。
「嗯……确实有过这回事。至于为什么不告诉她嘛……其实也没有什么特别的理由……可能只是多少有些不安吧。因为,赛鲁卡很可能会追随艾丽斯的脚步跑到那里去……」
「没错!」
我低头发出呻吟。
「我昨天已经告诉赛鲁卡关于爱莉碰到闇之国土地的事情了……我想赛鲁卡一定是跑到尽头山脉去了!」
「咦咦!」
尤吉欧的脸色瞬间变得十分苍白。
「这下糟了。我们得在村里的人发现前追上去把她带回来……赛鲁卡大概是几点出发的?」
「不晓得。我五点半起床时好像就已经不在了……」
「现在这个季节,大概要五点左右才会开始天亮。再早一点根本没办法在森林里行走。这样看来,应该是三个小时前出发的吗……」
尤吉欧往天空瞄了一眼后又继续说:
「我和艾丽斯到洞窟去的时候,以小孩子的脚程也只花了大约五个小时。我想赛鲁卡已经走了一半以上,就算我们马上追过去,也不知道能不能赶上她……」
「那我们快点走吧。」
我这么催促,尤吉欧立刻点了点头。
「没时间做什么准备了。幸好我们会一直沿着河川走,所以水分补充绝对没有问题。好……往这边走。」
于是,我和尤吉欧便在不引起村民们怀疑的最快速度下朝着北方前进。
当商店愈来愈少,周围也没有其他人时,我们俩便飞快地冲过石板下坡。大概五分钟左右,我们已来到横跨水渠的桥边,趁着值勤室里的侍卫不注意时赶紧来到村外。
和到处都是宽广麦田的南侧不同,村北是一片深邃的森林。灌溉水渠在构成卢利特村的山丘外绕了一圈,之后便连结到我们眼前这条南北贯穿森林的河川,而它的岸边已经成了一条长满短草的小路。
尤吉欧踏上这条沿着河流前进的小路,往前走了十步左右后停了下来。他用左手制止我往前走并蹲下,接着用右手碰了一下稍长的一团杂草。
「这里……有被踏过的痕迹。」
他低声说完,随即画出印记叫出草的「窗户」。
「天命稍微减少了。要是大人踩上去应该会减少更多,所以不久前一定有小孩经过这里。我们快点赶路吧。」
「嗯嗯……走吧。」
我点了点头,追随快步向前走的尤吉欧而去。
不管前进了多久,右河川左森林这样的景色还是完全没有改变。顶多就是途中经过一个大池子和有些崎岖的路段而已。这让我不禁怀疑是不是踏进了RPG里常会出现的「循环地带」陷阱里了。由于早已听不见村子钟楼传出来的报时声,要得知时间的手段只剩观察慢慢往上升的太阳而已。
我和尤吉欧以半走半跑的速度不断往上游前进。如果是在现实世界里,我只要像这样运动个三十分钟左右就气喘吁吁了。幸好这个世界的男性平均体力似乎相当不错,所以目前我不但不会感到疲惫,反而还因为适度的运动而感觉相当舒服。虽然我向尤吉欧提议是否要稍微加快速度,但他表示再走快一点会让天命不断减少,到时候若不经过长时间休息将无法继续往前进。
即使我们已经在这种接近极限的速度下走了两个小时,还是没办法在前方道路上看见少女的踪影。其实从时间上来看,赛鲁卡差不多已经要到达洞窟了。不安与焦躁伴随着一股汗味在我嘴里扩散开来。
「尤吉欧啊……」
我在调整呼吸的同时对着尤吉欧搭话,走在右前方的尤吉欧便回过头来瞄了我一眼。
「什么事?」
「为了保险起见,我还是想先问你一下……如果赛鲁卡真的进入闇之国,会当场被整合骑士抓走吗?」
尤吉欧的目光不断游移,似乎是在搜寻自己的记忆;但他马上就说出否定的答案。
「不……整合骑士应该明天早上才会飞到村子来。六年前就是那样。」
「这样啊……那么,即使真的发生最糟糕的情况,我们也还有解救赛鲁卡的机会。」
「……你在想什么啊,桐人?」
「很简单啊。只要在今天以内带着赛鲁卡离开村子,说不定就能逃离整合骑士的追捕了。」
「…………」
尤吉欧把脸转了回去,沉默一会儿之后才低声说着:
「这种事情……根本不可能办到。何况还有天职……」
「我可没说要尤吉欧和我一起逃走唷。」
我故意用挑衅的语气说道。
「我会带着赛鲁卡逃走。因为是我不小心说溜嘴的,所以必须负起责任。」
「……桐人……」
看见尤吉欧侧脸浮现受伤的表情,让我内心也感觉一阵刺痛。然而,我这么做只是为了让他那顽固的「守法精神」产生动摇。虽然这么做好像是在利用赛鲁卡的危机,让我感到不太舒服,但也该弄清楚一件重要的事了——对生活在这个世界里的人来说,禁忌目录究竟只是单纯的伦理规范,还是绝对无法违反的强制规则。
几秒钟之后,尤吉欧便缓缓摇了摇头。
「不行啦……那行不通的,桐人。赛鲁卡她也有自己的天职啊,就算知道骑士会来逮捕她,她也绝不可能和你一起离开。而且,我想事情应该不会这么糟糕才对。因为赛鲁卡她绝对不敢犯下『踏入闇之国』这么重大的禁忌。」
「但是,艾丽斯就那么做啦。」
我简短地提出反证后,尤吉欧咬紧嘴唇,再度表现出更加强烈的否定态度。
「艾丽斯她……她是特别的存在啊。她和村里的每个人都不一样。当然也和我……以及赛鲁卡不同。」
说到这里,他便像是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般。稍微加快了跑步速度。我在从后追赶的同时,也于心里对那名只知道名字的少女低语。
——艾丽斯……你到底是何方神圣?
看样子,对于包含尤吉欧与赛鲁卡在内的居民来说,禁忌目录果然不是能够随自己意志去违反的存在。就像现实世界里的人类无法打破物理定律在空中飞行一样。这个结果,也可以印证我「他们虽然拥有真正的摇光,却又不是真正的人类」的考察并没有错误。
然而如果是这样,违反重大禁忌……应该说能够违反重大禁忌的少女艾丽斯,又是什么样的存在呢?是和我一样利用STL潜行到这个世界的测试玩家吗,还是说——
我的两条腿不停自动往前迈进,脑子则拼命整理着思绪的碎片。此时尤吉欧打破了沉默。
「看得见啰,桐人。」
吓了一跳的我马上抬起头来。确实我们的前方已经不再是森林,可以看见更远处有一整排相连的灰白色岩石。
我们两人并肩冲过最后几百公尺,在脚底下的草地转变成沙粒处停了下来。呼吸变得稍微有点急促的我,只能默默抬头看着出现在眼前的光景。
这也太假想世界了吧——眼前两个壁垒分明的区域实在会让人忍不住想这么吐槽。从苍郁的树林边缘经过些微缓冲地带后,忽然就是近乎垂直的岩山矗立在那里。更惊人的是,岩山从手能碰得到的高度开始就覆盖于薄薄白雪之下,不知高达几千公尺的山顶附近更是发出了纯白亮光。
雪山由我所在之处从左至右一直延伸到视线所能看得见的距离为止,似乎将世界完美地分成了「这边」以及「那边」。如果这个世界有设计师存在,我实在很想跟他抱怨一下——这种划分界线的方式太过粗糙了。
「这就是……尽头山脉吗?而这个后面就是闇之国……?」
我在难以置信的状态下如此嘟囔,尤吉欧马上就点了点头。
「我第一次来这里时也吓了一大跳。想不到世界的尽头……」
「……居然会这么近。」
我叹着气接下去讲完后半句话,随即下意识地产生了疑问。这条没有任何阻碍与分岔的小路加上区区两个半小时就能够到达的距离,简直就像——故意要让居民靠近禁忌之地,或是反过来让闇之国的居民入侵……
这时尤吉欧以催促的口气对茫然的我说:
「快点走吧。我们和赛鲁卡的距离应该已经缩短到三十分钟以内了。如果找到她之后马上回头,应该就能在天还没暗之前回到村子里。」
「嗯嗯……说的也是。」
我朝他所指的方向看去,发现我们一路溯源而上的小河,看起来就像被忽然出现在岩石上的洞窟给吸进去了一样——虽然它应该是从那里流出来才对。
「就是那里吗……」
我们小跑步往那边靠了过去。洞窟的高度与宽度都相当大,而湍急的小河左侧则有一块能让两人并肩走在一起的岩石平台。洞窟深处一片黑暗,而且不时有刺骨寒风从里头吹出。
「喂,尤吉欧……没有光线怎么办?」
完全忘记携带探索洞窟必备道具的我急忙这么问道,结果尤吉欧随即露出「交给我吧」的表情点了点头,然后举起一根不知道什么时候捡来的草穗。当我正纳闷着那根小草能做什么而呆呆观望时,他已用认真的表情开口这么念道:
「System call!Little small rod!」
「System call」?就在我为此惊讶不已之际——
尤吉欧手里的草穗前端已经发出了蓝白色光芒。接着,他便把足以照亮前方数公尺的光源举在前面,迅速地往洞窟里走去。
依然十分惊讶的我从后面追了上去,追到他身边问:
「尤、尤吉欧……刚才那是?」
尤吉欧虽然还是皱着眉头,嘴角却闪过有些得意的微笑。他回答:
「是神圣术啦,不过这很简单。我前年决定要来拿『监蔷薇之剑』时拼命练习才学会的。」
「神圣术……你知道什么System啦Little啦的意思吗……?」
「意思……没这回事吧,它只是种仪式,是向神明请求降下神迹的咒语啊。高级神圣术的咒语要比刚才的长上好几倍呢。」
原来如此,对他们来说那并非语言,只是一种咒语而已?我在内心暗暗点着头。不过这咒语也太现实了吧。我看这个世界的设计者八成是个很现实的人耶。
「那……我也能施法吗?」
即使在这种状况下,我还是有些兴奋地这么问道,但尤吉欧却用有些不确定的口气回答:
「我每天趁着工作的空档练习,持续了两个月左右才学会这个神圣术。艾丽斯她也曾说过,有天分的人一天就学会了,相对地没天分的人就算一辈子也学不会。我不知道桐人的天分如何,但应该没办法马上能使用才对……」
换言之,要使用魔法……不对,这里叫神圣术,就必须经过反复练习来提升熟练度吗。看来这确实不是一朝一夕就可以学会的技能。于是我暂时放弃这个念头,专心凝视前方的黑暗。
湿濡的灰色岩石表面不断左弯右拐地往前延伸。虽说身边有个伙伴,但在刺骨寒风吹袭下,手边没有任何防身之物多少会让人感到有些不安。
「我说啊……赛鲁卡真的会走进这么深的地方来吗……」
我不由得这么咕哝,而尤吉欧只是默默将光源照向脚边。
「啊……」
在蓝白色光圈照跃下,结了冰的浅水滩随即浮现。它的中央已经被人踏破,裂痕往四面八方扩散开来。
我试着站到上面去,冰块便在发出啪叽的声音后裂得更大了。也就是说,之前有体重比我轻的人踩过这里。
「原来如此……看来没错。真是的……那小妮子真不知该说她是大胆还是不知死活耶……」
我忍不住这么抱怨,结果尤吉欧却一副觉得不可思议的样子歪着头说:
「其实也没什么好害怕的啊。因为这座洞窟里早已没有白龙,连老鼠和蝙蝠都没一只呢。」
「说、说的也是哦……」
我再度对自己说,这个世界里就算有动物也没有会发动攻击的怪物存在。至少尽头山脉的这一边就跟VRMMO里的圈内没有两样。
我原本准备放松不知不觉间绷紧的背部,但就在这个时候——
有种奇怪声音跟着前方黑暗处吹过来的风传进耳里,使得我和尤吉欧忍不住面面相觑。那种「叽叽」的声音,听起来就像某种鸟类或者是野兽的鸣叫声。
「喂……刚才那是什么声音?」
「……不晓得……我也是第一次听见那种声音。啊……」
「这、这次又怎么啦?」
「桐人,你有没有……闻到什么味道……?」
听见他这么问,我便对着吹过的风深深吸了口气。
「啊……好像有烧焦的味道……还有……」
感觉稍微有点野生动物的腥味参杂在树脂烧焦的味道里,而这同时也让我绷起了脸来。因为那实在不是能让人安心的味道。
「这到底是怎么……」
当我说到这里时,忽然又有新的声音响起,我立刻倒抽了一口气。
一道拖着长长尾音的「呀——」声,无疑是来自于女孩子的惨叫。
「糟糕!」
「赛鲁卡……!」
我和尤吉欧同时大叫,然后在难以施力的冰冻岩石上全力奔跑了起来。
自从被丢到这个世界以来,最大的危机感甚至比不知道身处何方时还要严重——像一道冰流般在体内侧巡梭,让我的手脚开始有点麻痹。
这个「Underworld」果然不是完全的乐园。薄薄一层和平底下,包覆着漆黑的恶意。如果不是这样就无法说明这一切。这个世界恐怕是个夹住所有居民的巨大老虎钳。某人花费了数百年的时间,慢慢、慢慢地用力将老虎钳往内夹紧。就为了想要观察居民们是会团结起来抵抗,还是束手无策地被夹扁。
卢利特村应该是最接近老虎钳钳口的地点之一吧。随着「最后一刻」慢慢接近,村中居民遭到夹扁而消失的灵魂也慢慢开始增加了。
但是,我绝对不允许它选择赛鲁卡当第一个牺牲者。因为让她来到这座洞窟的人是我。既然已经干涉到别人的命运,那么我就该负起责任,把她平安带回村子里去……
我和尤吉欧就靠着草穗发出来的微弱光线全力向前冲。呼吸愈来愈紊乱,每当为了吸进空气而喘自心时胸口便会感到一阵剧痛,脚底多次打滑而撞上地面的膝盖与手腕也不停有刺痛感。
虽然不难想象自己的「天命」正在持续减少,但我们也不可能因此缓下奔跑的速度。
随着我们愈往前进,木头燃烧的焦味与发酸般的野兽腥味也愈发浓厚,同时还不断有喀嚓喀嚓的金属声混杂在野兽叫声中传进我们耳里。虽然不知前方到底冇什么在等着我们,但很容易就能够判断出那绝对不是什么友善的存在。
既然现在腰间连把小刀都没有,那我们就必须先订好计划再谨慎地前进——我虽以玩家的身份这么对自己咕哝,但现在不能再犹豫下去的心情却更为强烈。更何况,不管我说些什么,带着凝重表情拼命往前冲的尤吉欧都不可能停下脚步。
忽然间,前方岩壁上出现摇晃的橘色光线。从反射的情况来判断,里面应该是个半球形的宽广空间。这时我的肌肤已经能明确地察觉敌人的存在感,而且敌人不只一个——他们为数众多。我一心祈祷赛鲁卡能平安无事,然后几乎和尤吉欧同时冲进半球状空间里。
看清一切,然后做出最适当的行动——而且愈快愈好。
我遵从这个深深刻在脑海里的准则,死命瞪大自己的眼睛,然后像广角照相机一般撷取下眼前的画面。
这个几乎是正圆形的半球体,直径大约有五十公尺左右吧。地面虽然覆盖着厚厚的冰块,但中央部分却有相当大的裂缝,露出了底下的蓝黑色水面。
橘色光源是立于水池周围的两堆柴火。黑色铁笼里的木柴正烧得劈啪作响。
再来就是围在两团火焰四周的家伙。他们三三两两地坐在一起,看起来虽然是人形,但很明显不是人类也不是野兽。总数看起来超过三十。
每个人或许亥说每一只的身材都不怎么高大。站起身来的家伙头部大概只到我的胸口为止。但他们有些驼背的身躯却都相当粗壮,特别长的手臂与带着尖锐爪子的手掌看起来能撕裂所有物体。那些家伙身上都穿着闪亮的皮革制铠甲,腰部周围除了挂着许多毛皮、某种动物的骨头与小袋子等物品外——还有看起来虽然粗糙,却感觉得出颇有威力的铁铸蛮刀。
这些家伙的肌肤是暗沉的灰绿色,上面还长出稀疏的硬毛。每一只头部都光溜溜的没有任何毛发,集中在尖锐耳朵周围的长毛看起来就像是铁线。他们没有眉毛,凸出来的额头下方挂着异常巨大的眼睛,放出了暗浊的黄色光芒。
我只能说这是种非常诡异——但我长年来已经见怪不怪的模样。
他们正是在我熟悉的RPG里几乎都会登场的低级怪物「哥布尔」。在了解整个事态之后,我也得以稍微放松了肩膀的力道。哥布尔通常都是让新手玩家练习兼赚取经验值用的怪物,所以能力值大多设定得相当低。
但是,这份安心感在离我和尤吉欧最近的一只哥布尔注意到我们,并且把视线移到我们身上后便消失了。
发现那家伙浮现在黄色眼珠里的感情之后,便有一股寒意直接透进我的骨髓中。他眼神里先是露出些许疑惑与惊讶,但马上就转变成残忍的欣喜与无限的饥渴。眼前浓烈的恶意,让我觉得自己像挂在大蜘蛛网上的飞虫一般完全无法动弹。
这些家伙也不是程序。
我在压倒性的恐惧当中,清楚地意识到这一点。
这些哥布尔也拥有真正的灵魂。他们的智能,来自于某种程度上和我以及尤吉欧完全相同的摇光。
但究竟——为什么会有这种事呢?
我被丢到这个世界后的两天里,大约已经推测出尤吉欧与赛鲁卡等居民是什么样的存在了。他们应该不是出自真正的人脑,而是保存在某种人造媒介里,换言之就是「人工摇光」。虽然我想不出什么样的媒介能够保存人的灵魂,但如果STL能够读取灵魂,那么要复制应该也不是什么难事才对。
虽然这样的推测相当恐怖,但我认为复制对象应该是刚出生的婴儿吧。RATH复制了无数的「灵魂的原型」,然后让他们在这个世界里从一个婴儿开始成长。除此之外,我想不出有任何假设能够说明Underworld居民们「拥有真正的智能」、「数量远超过STL实际存在的机台」等矛盾状况了。第一天晚上,让我觉得RATH正在挑战神明的恐怖目的便是——创造真正的AI,也就是「人工智能」。而且还是拿人类的灵魂来做原型。
而这个目的他们已经成功了将近九成左右。尤吉欧甚至比我还要深思熟虑,而且也表现出许多复杂的情感。也就是说,RATH这场壮大且傲慢的实验应该已经可以结束了。
实验之所以到现在还在持续进行,大概是RATH对目前的成果仍然有不满意之处吧。虽然只能经由自己的想象来推测究竟是什么地方不足,但我认为这点应该和尤吉欧等人无法打破「禁忌目录」这个基本规则有关。
总而言之,这项假设几乎可以完美解释尤吉欧等人的存在。他们跟我的差异,仅止于物理层面的存在次元不同而已;就灵魂本质而言几乎可说跟我一样是「人类」。
但是——如果是这样,那这些哥布尔又是什么东西呢?从他们黄色眼球里放射出来的强烈恶意又是怎么回事……?
我实在没办法也不愿相信他们的灵魂原型也是来自于人类。难道说,RATH在现实世界里也抓到了真正的哥布尔,然后让STL读取他们的灵魂吗——我的脑袋里甚至已经开始闪烁着这种荒诞不经的念头。
虽然和哥布尔视线相交的时间根本不到一秒钟,但已经足够让人战栗不安了。当我正感到束手无策而只能僵在现场时,一只哥布尔忽然发出「叽~~」的声音这或许是他们的笑声——然后站了起来。
接着,他开口说话了。
「喂,你们看!今天不知道是怎么回事~竟然又有两只白伊武姆的小鬼闯进来啦!」
下一秒,半球形空间里马上充满了叽叽叽的叫声。附近的哥布尔先后拿起蛮刀,以饥渴的视线望着我们。
「怎么办,这两个家伙也要抓起来吗~?」
一开始的哥布尔这么叫完后,深处立刻传出「唬——」一声大吼,而这也让所有哥布尔笑声都停了下来。怪物群随即往左右分开,从中走出一只看似指挥官的巨大哥布尔。
只有这个家伙身上装备着金属鳞甲,头盔上还插着原色的装饰羽毛。下方泛红的两眼,迸发出光靠视线就让人差点昏眩的压倒性邪恶以及冷酷如冰的智慧。哥布尔队长嘴角一歪露出黄色杂乱的牙齿,以沙哑的声音说:
「男伊武姆就算抓回去也卖不掉。太麻烦了,直接在这里宰了他们做成肉块吧。」
杀掉。
我瞬间不知道该怎么判断这个名词究竟代表什么意义。
我想应该可以排除真实的死亡,也就是我现实世界身体遭受致命伤害的可能性才对。因为这些哥布尔不可能加害我现实世界处于STL里的肉体。
但是,也不能像一般VRMMO一样,把死亡看成只是单纯的异常状态之一。这个世界里,除了公理教会的中枢部门之外是没有复活魔法与道具的。要是在这里被这些家伙杀害,那么「桐人」的游戏就会在此结束。
那么,如果真的死亡,我的主体意识究竟会变成何种状态呢?
是会在RATH的六本木分公司里醒过来,然后操纵员比嘉健对我说声「辛苦啦」并递上饮料?还是在某座森林里苏醒后重来一次?又或者是成为没有肉体的幽灵,只能在旁边看着这个世界的结局?
我拥有自己的脑这个「专用保存媒介」,但他们这些存放在某种大容量记忆装置内的摇光则不同。一旦他们死亡,会不会就这样被完全删除呢……?
对了……赛鲁卡,她又在甚么地方?
我停止思考,把意识移到眼前的景象上。
四名手下遵从队长的指示,拿着手里的蛮刀往我们这边走来。无论是缓慢的步调还是露出牙齿的残虐笑容,都显示出他们满心想要屠杀我们。
留在池子附近的二十几只哥布尔们,也兴奋地开始发出叽叽的起哄声,而我终于在最深处发现正在寻找的人。由于四周相当黑暗所以很难看见穿着黑色修道服的赛鲁卡,但我确实发现她躺在简陋的台车上。虽然身体被粗大草绳绑住而且还闭着眼睛,但从脸色来判断应该只是昏过去而已。
回想起来,刚才哥布尔队长确实曾说过,男「伊武姆」——应该是指人类——就算抓回去也很难卖,所以要手下当场把我们杀掉。
反过来说,这也就表示女性卖得出去。他们准备把赛鲁卡绑回闇之国当成商品卖掉。要是不想点办法反抗,我和尤吉欧应该会被他们杀害吧。但是等待着赛鲁卡的,却是比死亡更加残酷的命运。我实在无法把它当成只是模拟的一部分。绝对没有办法。因为她和我一样是人类——而且是个只有十二岁的女孩子。
既然如此,那我们要做的——
「就只有一件事了!」
我轻声说道。身边和我一样整个人僵住的尤吉欧也动了一下。
无论如何都要救出赛鲁卡,即使要牺牲我这条虚拟的性命也在所不惜。
不过,事情当然没有那么容易。因为我们和敌人的战力实在相差太大了。面对拥有蛮刀与铠甲等武装的三十只哥布尔,我们身上却连一根木棍都没有。但这也是因为我的不小心,才会让陷入即使如此还是得奋力一搏的状况。
「尤吉欧……」
我依然看着前方,接着快速这么说道:
「听好了,我们要救出赛鲁卡。你还能动吧。」
我马上就听见了「嗯」的回答。果然就如同我观察的一样,他有着相当沉稳的个性与坚强的心灵。
「等我数到三,就一起用身体撞开眼前的四只哥布尔。因为身材有段差距,所以只要我们不害怕就一定能成功。然后我往左你往右,分别把火堆踢进池子里去。注意千万别把发光的草弄丢了。火一熄灭,你就从地上捡起剑守住我背后。不用勉强打倒他们也没关系。而我就趁此时收拾那个最大的家伙。」
「……我从来没挥过剑啊!」
「跟挥斧头一样啦。要冲啰……一、二、三!」
虽然是在冰上,但我和尤吉欧还是能毫不打滑地往前冲了出去。我在心里祈祷好运能持续到最后,同时从腹部迸出怒吼。
「呜哦哦哦哦哦哦!」
迟了一拍之后,尤吉欧也随我发出「哇啊啊啊」的叫声。虽然听起来有点像哀嚎,但已经充分发挥出效果了,四只哥布尔全都瞪大黄绿色眼睛愣在那里。当然,他们会这样子可能不是因为那道声音,而是这两个「伊武姆小鬼」舍身攻击让他们吓了一跳的缘故。
我在刚好跑到第十步时沉下身子,右肩全力朝着左边那两只哥布尔当中的空隙撞了过去。可能是突袭与体格差异所造成的加分效果吧,两只哥布尔当场被我撞翻,在冰上不停挥动手脚往后滑去。我稍微瞄了一下旁边,发现尤吉欧的冲撞也顺利成功,另外两只哥布尔就像四脚朝天的乌龟般往后远去。
我们丝毫没有停下脚步,而是以更快的速度朝着哥布尔圆阵狂冲。幸好他们随机应变的能力似乎不是很好,包含队长在内的所有哥布尔到现在都还没站起身,只是呆呆地望着我们。
对,给我呆呆坐在那里吧。我咒骂般地祈祷着,穿越哥布尔之间的缝隙跑完最后几公尺。
哥布尔队长不愧是队长。智能高出众手下的他,便在此时用充满怒气的声音大吼:
「别让那两个家伙靠近火源——」
但他终究是迟了一步。我和尤吉欧一冲到火堆旁边,马上就将它朝着水面踢去。两团火球洒落着大量火花沉进黑水里消失得无影无踪,只留下啪咻的声音与白色水蒸气。
半球空间当场完全笼罩在黑暗中——但紧接着就有一道微弱的蓝白光芒悄悄击退了黑暗。那是尤吉欧左手草穗所发出来的光芒。
这时候,第二个侥幸降临到我们身上。
周围的大量哥布尔全都开始尖声惨叫,有的遮住自己的脸,有的朝后蹲下身子。仔细一看,就连池子后方的哥布尔队长也挺着上半身用左手盖住眼睛。
「桐人……这是……?」
听见尤吉欧惊讶的低语声后,我简短地回答:
「这些家伙……可能害怕这种光线吧。现在正是我们的好机会!」
大量武器随随便便地丢在池子周围,我从中捡起一柄宛如巨大铁板的粗糙直剑与一把前端十分宽大的弯刀,然后把刀塞进尤吉欧手里。
「这把刀的用法应该和斧头差不多。听好了,用草的光芒牵制他们,只要把靠近的家伙赶走就可以了。」
「桐……桐人呢?」
「我要打倒那个家伙。」
简短回答完之后,我便朝从手指缝隙中以愤怒眼神瞪着我们的哥布尔队长跨出一步,然后试着迅速左右摇晃双手握住的直剑。它和外表不同,给人一种略轻的手感,但总比蓝蔷薇之剑那样重到无法挥动要好多了。
「喂喂~!两只伊武姆小鬼……你们难道想和我这个『蜥蜴杀手屋卡奇』大人交手吗~!」
队长用单眼瞪着缓缓靠近的我这么大吼。同时右手也从腰间拔出巨大蛮刀。漆黑的刀身上似乎黏着铁锈或者是血迹,散发出一种异样的压迫感。
我赢得了他吗——?
与这名身高差不多但体重与肌肉量远优于我的敌人对峙,让我瞬间感到有些胆怯。但我马上就咬紧牙关继续前进。要是不在这里打倒这个家伙并且救出赛鲁卡,我到这个世界就等于只是为了给那孩子带来不幸。身材差距根本不是问题。在旧艾恩葛朗特里,我已经跟无数比我大出三、四倍的怪物对战过了。而且还是在一旦落败就会真正死亡的条件之下。
「你错了!不是要跟你交手——是要干掉你!」
这句话一半是说给队长听,而另一半是则说给我自己听的。喊完之后,我便一口气冲过最后一段距离。
我左脚用力一踩,剑也随之从敌人左肩往下砍落。
虽然自认没有轻敌,但哥布尔队长的反应却比想象中还来得快,就这么无视我的剑直接横向挥动蛮刀。我在千钧一发之际弯腰躲过攻击,但似乎还是有几根头发被扫过,头皮马上有一阵被拉扯的感觉。我的剑虽然砍中了他,但似乎只能够粉碎他金属制的护肩而已。
要是停止攻势就会被对方以蛮力压制,有了这种预感的我,立刻保持低姿势穿过敌人身边,然后朝他整个放空的侧腹使出一记水平斩。这次虽然有确实命中的手感,但还是没能贯穿他身上的粗糙鳞甲,只能弹飞上面的五、六块板金而已。
拜托磨一下剑好吗!我暗暗咒骂着剑的主人,然后在万分惊险地躲过从天而降的反击。看见蛮刀厚重的刀尖整个刺入结冰地板,也让我再度对哥布尔的战力感到恐惧。
像这样的单发攻击没办法决定胜负。做出这种判断的我,为了在哥布尔队长从僵硬状态回复过来之前反击而用力往下一踩。我的身体已进入半自动状态,试着要重现过去在另一个世界里重复过无数次的动作。也就是名为「剑技」的必杀技巧。
这个瞬间,完全出乎我预料之外的现象发生了。
我的剑竟然散发出极度微弱的红色光芒。同时身体也以超乎这个世界物理定律的速度挥出手中剑。感觉就像某个人用隐形的手推着我的背部一样。
从右下方低处往上斩的第一击砍过敌人左脚,让对方停了下来。
由左往右扫的第二击切开敌人的胸甲,浅浅划过底下的肌肉。
从右上迅速砍下来的第三击,将敌人为了防御而举起的左臂由手肘略下方的位置整个砍断。
由切断面迸出的鲜血,在蓝白色光芒当中看起来一片漆黑。哥布尔被砍飞的左手回转着掉进左侧池子里,发出了噗通的水声。
——赢了!
就在我如此确信的同时,也感到了一阵惊讶。
刚才的攻击……单手剑三连击技「锐爪」并非虚有其表,是货真价实的剑技。在挥砍当中,剑身所发出的红光在空中留下轨迹,而我的身体也藉由无形力量产生了加速度。换句话说,就是「效果光」与「辅助系统」。
这也就表示,这个Underworld里是有剑技存在的。它也被写进转动整个世界的程序当中了。这绝不是只靠想象就能使出来的技巧,因为我几乎没有意识到自己正在发动什么样的攻击。系统在确认我的起始动作后便发动了剑技,然后藉由辅助系统协助完成动作。若不是这样,刚才那一切根本不可能会发生。
但是,眼前又浮现了一个新问题。
昨天为了砍倒恶魔之树基家斯西达,我以「蓝蔷薇之剑」使出单手直剑用单发剑技「平面斩」。那是难易度比锐爪还低的初期剑技只是单纯的水平斩。但系统却没有帮助我。剑不但没有发出光芒,身体也没有加速,而且剑刃根本没有砍中目标,最后我只能狼狈地趴在地上。
那为什么现在能发动剑技呢?因为这是实战吗?然而系统又是怎么判断使用者是否真的在战斗呢……?
我只用了一眨眼的时间便闪过这一大串念头。这在旧SAO里根本不算什么空隙。因为当我使出连续技而陷入僵硬状态时,敌人也会因身体受到巨大损伤而后仰导致无法动弹才对。
但是——就算这个世界存在剑技,它也不是VRMMO游戏。我竟然粗心地忘了这一点。
左臂被砍断的哥布尔队长和多边形怪物不同,根本没有停下自身的动作。闪烁黄光的眼睛不但没有恐惧或胆怯之意,反而出现压倒性的憎恨。伤口不停流出黑血的他,口里爆发出炙热的咆哮——
「嘎噜噜噜噜!」
同时以猛烈的气势挥出右手的蛮刀。
这时我已经无法完全避过横扫而来的厚重刀刃。它的前端掠过我的左肩,光是这样的压力就让我往后飞了两公尺左右,整个背部重重摔在冰面上。
这时候哥布尔队长才终于弯下腰,用嘴巴咬住蛮刀并以右手抓住左臂的切断面。接着便是一阵恐怖的声音响起。他似乎是藉由用力把肉捏烂来止血。这个行动,显示出他绝对不是只有单一反应的AI。没错……当这个家伙自己报上「屋卡奇」这个名号时,我就应该要注意到这一点才对。这不是玩家和怪物的战斗,而是两个手握武器的高智能动物在生死斗。
「桐人!你被砍中了吗?」
尤吉欧的叫声传来。稍远处的他右手拿着弯刀,左手拿着发光草穗,正忙着牵制其它喽啰哥布尔。
我原本想回答只是擦伤,但僵硬的舌头无法按照自由活动,所以只能发出沙哑的声音并拼命点了点头。当我准备站起身来而把左手撑在冰上的瞬间——
左肩忽然传来一阵让我以为所有神经都被烧焦的灼热感,视野中也爆出许多火花。我忍不住流下眼泪,喉咙里也发出呻吟。
怎么会有如此恐怖的痛楚——!
这远远超出忍耐的极限。我除了跪在冰上急促喘息之外,几乎没办法采取任何行动。但我最后还是硬转过头去看着左肩的受伤部位,随即发现束腰短衣的袖子已经整个被扯掉,外露的肌肤上出现了一道又大又丑的伤口。与其说是刀伤,倒不如说是被巨大钩爪之类的物体挖了个洞。皮肤以及下方的肌肉整个缺了一块,鲜红的血液不断往外涌出。左臂这时候已经变成了麻痹的炽热肉块,指尖也彷佛成了别人的东西一般完全无法动弹。
我在脑里嚷嚷着:哪有这种假想世界啊!
所谓的虚拟世界,应该是尽可能去除现实世界里的疼痛、丑陋与脏污,单纯提供一个清洁舒适环境的存在才对。如此真实地刻画出伤害与痛苦到底有什么意义呢?不对——应该说,它呈现出来的痛觉甚至超越了现实世界。在现实世界里如果受到这样的伤害,身体不是会采取分泌神经传导物质或是昏倒等防御措施吗?想必没有人能够忍受这样的痛苦………………
——不过,也可能是我和别人有点不同吧。
我拼命要自己别去注意伤口,然后以自嘲的心情重新考虑当前情势。
我,这个名为桐谷和人的人类,可以说完全不熟悉真实世界里的疼痛。在真实世界里,我自从懂事之后就没有受过什么严重的伤,而且很快地就放弃了被祖父强迫而开始学习的剑道。虽然从SAO生还之后的复健相当辛苦,但也靠着最先进的训练机器及辅助性的药物让我可以免受疼痛所苦。
而在假想世界里就更不用说了。NERvGear与AmuSphere疼痛缓和功能的过度保护下感受不到任何痛楚,对我而言,战斗中的负伤也不过就是数值上的增减而已。没错,如果艾恩葛朗特也存在这种痛觉,我大概没办法离开起始的城镇吧。
Underworld是人造的梦境,但同时也是另一个现实世界。
虽然已经不知道是几天前了,但我终于了解自己在艾基尔店里所说的话究竟是什么意思。所谓的现实世界,存在着真正的痛苦与悲伤。只有能忍受并且突破这些不断袭来的情感,才能在这个世界里变强。哥布尔队长……不,屋卡奇早就知道这一点,但我连想都没想过。
因为眼泪而模糊的视野里,能看见屋卡奇已经替左臂止了血并缓缓走向我。从他两眼所放射出来的强烈怒气,似乎让周围的空气也为之摇晃。他右手接过咬在嘴里的蛮刀,接着用力挥动了一下。
「……我看,就算把你们大卸八块然后吞下肚里也没办法抚平这份屈辱……不过呢,还是先试试看吧。」
我把目光从在头上挥舞着蛮刀往这里靠近的屋卡奇身上移开,瞄了一眼躺在远方的赛鲁卡。虽然知道得站起来战斗,但身体就是不听使唤。简直就像内心所生的负面情绪有了实际的物理拘束力而绑住自己一样……
沉重的脚步声,到了蹲在地上的我面前便停了下来。从空气的流动中,可以感觉到巨大的刀刃从天而降。现在已经来不及回避或反击了。我只能咬紧牙关,等待被从这个世界被放逐出去的瞬间。
但是,等了许久断头台的刀刃依然没有落下。反而是从背后传来沙沙的破冰声以及相当熟悉的喊声。
「桐人——!」
吓了一跳的我睁开眼睛,马上就看见尤吉欧飞越我身体后直接往屋卡奇砍去的身影。他胡乱挥舞着右手里的弯刀,把敌人逼退了两、三步。
哥布尔一开始虽然有些震惊,但马上就恢复正常,巧妙地利用右手中的蛮刀左右格开了尤吉欧的攻击。我瞬间忘记疼痛,张开嘴巴大叫:
「不要啊,尤吉欧!快点逃啊!」
但他只像是浑然忘我地放声大叫,然后继续挥动着弯刀。在长年挥动沉重斧头的锻炼下,尤吉欧每一击的速度都让人瞠目结舌,但节奏实在太过于单调了。屋卡奇像是在享受猎物的垂死挣扎般一味进行防御,不久后便发出「咕噜啦!」一声扫向尤吉欧的重心脚。当尤吉欧失去平衡而脚下一个踉跄时,他眼前的屋卡奇便缓缓将蛮刀往后方拉去——
「住手啊——!」
但在我的叫声到达之前,屋卡奇的蛮刀便已经粗暴地横扫而去。
腹部受创的尤吉欧整个人飞了出去,接着掉到我身边发出沉重的声响。反射性将身体往他那边转去的我,左肩虽然出现有如遭到雷击般的疼痛,却依然无视这种感觉直接往尤吉欧身边爬了过去。
尤吉欧的伤比我严重了好几倍。他的上腹部被横向切开一条线,参差不齐的伤口不停冒出大量鲜血。在他依然握在左手中的草穗照跃之下,我马上看见伤口深处不规则跳动着的脏器。
「咳咳」,尤吉欧随着沉重的声音从嘴里吐出血沫。他绿色的瞳孔已经失去光彩,只是空虚地看着上方。
然而,尤吉欧还是不停试着要撑起身体。他从嘴里吐出参杂着血雾的空气,奋力伸直颤抖的手臂。
「尤吉欧……够了……已经够了……」
我不由得这么说道。尤吉欧承受的痛苦要比我大得多。这根本已经超越了正常人所能忍受的范畴。
这个时候——他失去焦点的眼睛笔直地看着我,然后随着鲜血说出这样一句话:
「小……小时候……不是约好了吗……我、桐人和——艾丽斯要同生共死……所以这次……我一定要……保护……」
说到这里,尤吉欧的手臂便失去了力量。我马上用双手撑住他的身体,以全身感受尤吉欧那瘦削却满是肌肉的身体重量。就在这时——
我的视野忽然被断断续续的白色闪光所包围,接着视网膜深处便浮现蒙眬的影像。
被夕阳染红的天空下,有三个小孩走在贯穿麦田的道路上。我以右手牵住一名有着亚麻色头发的男童。左手则牵住另一名绑辫子的金发少女。
没错……当时我相信世界永远不会改变,也相信我们三个人永远会在一起。但是,最后我却没办法守住这一切,只能眼睁睁看着它消失。我怎么能忘了那种绝望与无力感呢?这次……这次我一定要……
我再也感觉不到肩膀的疼痛。轻轻让失去意识的尤吉欧躺在冰上之后,我便伸出右手,抓住滚落在一旁的直剑剑柄。
接着我抬起头来,横剑架开屋卡奇迅速往下挥落的蛮刀。
「咕呜……」
敌人发出惊讶的声音,身体也微微失去平衡,我马上利用起身的去势往他腹部猛撞。哥布尔的身体更加剧烈地晃动,接着往后退了两、三步。
我将右手上的剑对准敌人身体的正中线,用力吸了一口气,然后吐出。
对于承受肉体疼痛这件事,我确实没有什么经验。不过,我却很了解某种远超过这种痛苦的感觉。跟失去重要的人相比,伤口所带来的疼痛根本算不了什么。就算机械再怎么对记忆动手脚,也无法消除丧失好友时的切身之痛。
再也无法忍受的屋卡奇高声咆哮。周围不断出吵杂叫声的手下们也因此而静了下来。
「白伊武姆……你别太得意忘形啊!」
屋卡奇说完便以猛烈的速度冲来。我开始把意识全部集中在蛮刀刀尖上,视野里的其余部分全都随着耳鸣呈放射状往外流逝。这正是我遗忘以久的东西,也就是脑神经彷佛在发烫一般的加速感。不对——在这个世界里,应该要像是灵魂燃烧起来般的感觉吧。
我往前踏了一步躲开蛮刀斜劈,接着从左下方一剑将敌人整条右臂砍飞。握着蛮刀的巨大手臂,就这样回转着飞进围观的哥布尔当中,惨叫声此起彼落。
失去两条手臂且不断往后退的屋卡奇,黄色双眼里除了愤怒之外,还带着更加浓厚的惊愕。黑色液体从他的伤口里迸发出来,落到冰面上造成了水汽。
「……本大爷……本大爷怎么会输给伊武姆的小鬼……」
没等他用带着喘息的声音把话说完,我便全力朝他冲了过去。
「你错了!我的名字不是『伊武姆』!」
我的嘴下意识地爆出这么一句话来。同一时间,我的左脚脚尖、右手指尖与直剑剑尖都像是一条鞭子般猛烈甩出。而剑身这次则是放射出了浅绿色光芒。无形的手开始用力推着我的背部。这是单手剑突进技「音速冲击」。
「我是……剑士桐人!」
等屋卡奇巨大的首级高高飞上天际之后,我的耳朵才听见「咻」一声撕裂空气的声音。
我用左手接住垂直上升后旋转着落下的头颅,接着抓住那像是鸡冠般竖起的装饰羽毛,高高举起仍在滴血的首级大叫:
「你们老大的头被我砍下来了!还想打的家伙放马过来,否则马上给我滚回闇之国!」
尤吉欧,再撑一下子就好,我在心中这么吶喊着,然后在双眼里灌注最大的杀气瞪着眼前的集团。哥布尔们似乎因为队长的死亡而产生一阵骚动,彼此面面相觑后便慌张地发出一阵叽叽的叫声。
不久之后,站在前排的一只哥布尔缓缓晃动肩上的棍棒走到前面来。
「叽嘿,既然这样,就让我这个阿布利大爷把你干掉然后当下一任的老……」
我已经没有耐心听他放话了。左手依然拿着头颅的我猛然往前冲,接着用同样的招式把这家伙沿着右腋到左肩砍成两半。沉重的落地声之后便是血沫横飞,迟了一会儿之后那家伙的上半身才滑落到地面。
这下子,剩下那群家伙终于下定了决心。他们一起发出尖锐的惨叫声,争先恐后地朝角落跑去。几十只哥布尔就这样互相堆挤着跑进跟我们来时不同的出口,很快地就不见踪影了。回荡在空间里的脚步声与惨叫声逐渐远去后,刚才还相当热闹的冰之半球突然就笼罩在寒冷的寂静之下。
我深吸了一口气赶跑左肩再度出现的痛楚,丢下右手的剑与左手的头颅。接着立刻转身,跑到躺在地上的朋友旁边。
「尤吉欧!振柞一点啊!」
即使我这么大叫,他苍白的眼睑还是完全没有动静。虽然略微张开的嘴唇依然有微弱的气息吐出,不过感觉上随时都会停止。腹部严重的伤口依然不停地流出鲜血,就算知道得先处理这种情况,我的脑袋仍旧想不出任何止血的办法。
我用僵硬的右手迅速画出印记并敲了敲尤吉欧的肩膀。然后边祈祷边看向浮现的窗口。
生命力——Durability Point显示为「224/3425」。而且目前仍以大约每两秒就减少1这样恐怖的速度消逝。也就是说,尤吉欧的生命只剩约四百八十秒——差不多八分钟。
「……你等一下,我马上找人来救你!千万别死啊!」
我再度对他大叫,然后站起身子。全力朝角落的台车跑了过去。
台车上除了内容物不明的桶子、木箱以及各种武器之外,被绑住的赛鲁卡也躺在上面。我从附近的箱子里抓出一把小刀,迅速把绳子割断。
我抱起那娇小的身躯,让女孩躺在宽广地面后快速检查了一下,看来她身上没有什么特别醒目的外伤,呼吸跟尤吉欧比起来也有力多了。我把手放在赛鲁卡穿着修道服的肩膀上,用不会弄痛她的最大力量摇晃。
「赛鲁卡……赛鲁卡!快醒醒啊!」
她的长睫毛很快便开始震动,接着浅棕色瞳孔便啪嚓一声张开。可能光靠放在尤吉欧身边的草穗光芒无法马上认出是我吧,赛鲁卡马上从喉咙深处发出惨叫:
「不……不要啊……」
赛鲁卡挥舞着双手试着把我推开,我则是用力按住她的身体且更大声地喊道:
「赛鲁卡,是我啊!桐人!不用怕,哥布尔已经被赶跑了!」
一听见我的声音,赛鲁卡立刻停止挣扎。她畏畏缩缩地用右手指尖轻碰了一下我的脸颊。
「……桐人……真的是桐人吗……?」
「嗯嗯,我来救你了。你不要紧吧?有受伤吗?」
「啊……嗯,我没事……」
赛鲁卡的脸开始扭曲,接着飞快地抱住我的脖子。
「桐人……我……我……」
先是有吸气声在我耳边响起,然后马上要转变成婴儿般的嚎啕哭声——但我已经先一步用双臂抱起赛鲁卡的身体,转过身子再度跑了起来。
「抱歉,等一下再哭好吗!尤吉欧受了重伤!」
「咦……」
怀里的身躯立刻紧绷。我沿路踢飞那些碎冰块及哥布尔们丢下来的各种器具以奔回尤吉欧身边,接着将赛鲁卡放了下来。
「现在一般的治疗已经来不及救他了……赛鲁卡,拜托你用神圣术救救他吧!」
我连珠炮般把话说完后,摒住呼吸的赛鲁卡便跪了下去,畏畏缩缩地伸出右手。她的指尖一碰到尤吉欧严重的伤口,立刻就颤抖着缩了回去。
不久后,赛鲁卡开始晃动绑成辫子的头发用力摇了摇头。
「……我没办法……这么……这么严重的伤势……我的神圣术根本没办法……」
她又用指尖碰了碰尤吉欧的脸颊。
「尤吉欧……骗人的吧……都是我害的……尤吉欧……」
从赛鲁卡脸颊上流下的泪水,滴进了冰上的血滩之后发出了细微声响。即使看见眼前少女以缩回去的双手遮脸啜泣,我还是硬下心肠对着她大叫:
「光是哭没办法治好尤吉欧的伤!就算没自信也要试!你是下一任的修女吧?你是艾丽斯的继承人对吧?」
赛鲁卡的肩膀抖了一下,但马上又无力地垂了下去。
「我没办法跟姐姐一样……姐姐三天就学会的法术,我花了一个月还是学不会。我现在……只能够治愈小小的擦伤……」
「尤吉欧他……」
我被从胸口涌起的感情所驱使,拼命动着嘴巴说服赛鲁卡。
「尤吉欧他是来救你的啊,赛鲁卡!他是为了你而拼上性命,不是为了艾丽斯!」
赛鲁卡的肩膀再次剧烈地抖了一下。
在我们两个人对话的期间,尤吉欧的天命依然不断地减少。剩下来的时间大概只有两分,不,大概只有一分钟了。经过一瞬间让人焦躁万分的寂静之后——
赛鲁卡忽然抬起头来。她的眼睛里已经看不见数秒前的恐惧与犹豫。
「——普通的治愈术来不及。只能试试看危险的高级神圣术。桐人,我需要你的帮忙。」
「我、我知道了。你说吧,我什么都愿意做。」
「把你的左手借给我。」
赛鲁卡以右手用力握住我马上伸出去的左手,接着用左手紧紧抓住尤吉欧瘫在地上的右手。
「如果法术失败,说不定我们也会一起没命。你最好有所觉悟。」
「那时候只要让我一个人送命就好了——你随时可以开始!」
赛鲁卡以坚决的眼睛笔直看着我并点了点头。接着她闭上双眼,用力吸了一口气。
「System call!!」
异常清澈的声音,回荡于冰之半球当中。
「——Transfer human unit Durability Point right to left!」
随即有一道尖锐声响跟着赛鲁卡的回音出现并膨胀——下一瞬间……一道以赛鲁卡为中心的蓝色光柱屹立在我眼前。
这道远超过草穗亮光的刺眼光源,让宽广的半球形空间完全染上了浅蓝色。我忍不住眯起双眼,但赛鲁卡握住的左手却被奇异的感觉包围住,令我再次睁开眼睛。
感觉就像整个身体都融化在光线里,然后从左手流出去一样。
仔细一看,真的有无数小光粒从我身上出现并通过左臂移动到赛鲁卡右手上。我用蒙胧的视线追看光粒去处,立刻就发现光的奔流在经过赛鲁卡身体时亮度明显增加,最后被吸进尤吉欧的右手当中。
Transfer durability,应该就是让天命在人类之间移动的神圣术吧。现在打开我的窗口,应该就能看见数值正在迅速减少。
不用管我,尽量拿去吧,我在内心如此默想,然后又在左手上灌注了更多的力量。身兼能源导线与推进器的赛鲁卡看起来也相当痛苦。这点再次让我意识到,这个世界受到伤害时所需付出的疼痛代价究竟有多么恐怖。
疼痛、苦楚、悲伤。这些假想世界里不需要的感觉之所以会遭到强调,很明显和Underworld的存在理由有相当大的关连。如果RATH的技术人员们想藉由虐待居民们的摇光来获得某种突破性进展,那么我这个不速之客在这里帮助尤吉欧就是明显的妨碍行为。
不过我必须说句实话,我才不想管他们的狗屁研究呢。就算尤吉欧等人只有灵魂,终究还是我的朋友。我绝对不会让他在这里丧命。
随着天命的移动,我顿时感觉全身笼罩在一股强烈的寒意之下。我移动逐渐变暗的视线,拼命确认着尤吉欧的模样。他腹部的伤口已经明显变得比施术前还要小了,但看来要完全治愈还得花上一段时间,而且出血也还没有停止。
「桐……桐人……你还撑得住吗……?」
赛鲁卡在痛苦的喘息下断断续续地问道。
「没问题……再、再多分一点给尤吉欧!」
我嘴里虽然这么回答,但眼睛已经几乎看不见任何东西了。右手、右脚的感觉也已经消失,只有握住赛鲁卡的左手火热地颤动着。
就算在此丧失这个世界的生命,我也一点都不后悔。如果能解救尤吉欧的性命,即便是比刚才更加强烈的痛苦,我也能忍受下去。唯一让我牵挂的,就是这个世界究竟将面临什么样的结局。如果这个哥布尔集团只是发端,那么闇之国的侵略应该会愈来愈激烈才对。我实在放不下应该会立刻遭到这股洪流侵袭的卢利特村。由于我很可能在注销时便丧失所有记忆,所以绝对不可能再次登入这里。
不对,就算我消失了——
亲眼见到哥布尔并握住武器与他们作战的尤吉欧,应该也会设法解救村子才对。尤吉欧一定会警告村长,让他增加村里的侍卫,然后到其它村子或城镇里告知他们即将降临的危机。
也因为如此,绝对不能让尤吉欧死在这里。
啊啊,但是,很遗憾——我马上就要命丧于此了。不知道为什么,我很清楚地理解到这点。尤吉欧依然没有睁开眼睛。难道说,就算耗尽我全部的生命,也没办法治愈他的伤势,把他从死亡深渊当中拉回来吗?
「……已经……不行了……再继续下去,桐人的天命就要……!」
我似乎可以听见从遥远处传来赛鲁卡的哀嚎。
「不要停,继续」,虽然想这么说,但我的嘴巴却完全无法动弹。甚至连继续思考下去都相当困难。
这就是死亡吗?这只是Underworld里的灵魂模拟死亡……还是说灵魂之死,也会让现实世界的肉体丧失生命呢。我的身体已经寒冷到令我不禁产生这样的想法。同时,也有一股异常恐怖的孤独感袭上心头……
忽然间,似乎有人把手放在我的肩膀上。
好温暖。我遭到寒冰封锁的内心开始缓缓融化。
我——认识这双手的主人。她的手像小鸟翅膀般纤细,却比任何人能都能够紧紧抓住未来。
…………你是谁…………?
我一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这么问道,左耳随即感觉到一阵温柔的气息,跟着便听见一道令人怀念得几乎要掉下眼泪的声音。
「桐人、尤吉欧……我会一直等待你们……我会在圣托拉尔·卡赛多拉尔之顶,等着你们的到来……」
金黄色光芒如同恒星般闪烁并盈满我的内心。压倒性的能源奔流传遍我身体之后,为了找寻宣泄点而从我的左手溢出。
5
打击乐器般清脆响亮的声音,在春季蒙胧的天空中扩散开来。
尤吉欧挥完五十下斧头之后,便擦着汗水转头看了过来,我则是把装有西拉鲁水的水壶丢给他并问道:
「你的伤怎么样了?还会痛吗?」
「嗯,休息了一整天之后,似乎已经完全没问题了,不过还有点痕迹就是。而且不晓得是不是错觉……这把龙骨斧好像变轻了呢。」
「应该不是错觉哦。刚刚的五十下里,足足有四十二下正中目标呢。」
听见我这么说,尤吉欧马上扬起眉毛,接着脸上便露出了笑容。
「真的吗?那今天的打赌应该是我赢了吧。」
「那可不一定。」
我笑着这么回答,同时用右手轻轻挥了一下接过来的龙骨斧。确实,手感比记忆中的还要来得轻。
在尽头山脉碰上恶梦般的恐怖事件后,已经过了两个晚上。
靠着赛鲁卡的神圣术,尤吉欧好不容易捡回了一条命。我以右肩撑着他,左手拿着哥布尔队长的首级,走回卢利特村时太阳早已下山了。大人们已经在广场上协议是否要派出搜索队,而我们三人就这样突然出现在众人眼前,于是他们在松了一口气之后,马上由卡斯弗特村长与阿萨莉亚修女对我们进行严厉的说教。三名年轻人违反了「村民规范」,这样严重的事态似乎已经让大人们陷入一阵恐慌了。
但是,当我举起了左手里的屋卡奇头颅,让大人们看见那比人类大上许多且有着黄绿眼珠与长长乱牙的丑恶面容时,他们沉默了片刻,随即发出比刚才更加惊恐的声音与惨叫。
再来主要就是尤吉欧与赛鲁卡向众人说明在北方洞窟里野营的哥布尔集团,以及他们可能是闇之国派出的侦查队等事情。村长等人虽然很想把这些话当成小孩子的胡言乱语,但每个人在看到前所未见的怪物首级就放在石头地板上之后,也就不得不相信确有此事了。议题马上就转变成该怎么防卫整座村子,而我们也就获得了无罪释放,拖着疲惫的脚步各自回家。
在教会房间里让赛鲁卡处理完左肩伤势后,我便像滩烂泥般倒到床上并陷入沉睡中。由于尤吉欧隔天得以休息,所以我也跟着躺在床上昏睡,过了一晚后来到今天早上,我便发现肩膀的疼痛与全身的疲劳感完全消失了。
吃完早餐后,我便和同样恢复精神的尤吉欧一起来到森林,而他刚刚结束了最初的五十下砍伐——这就是大略的经过了。
我看向握在右手中的斧头,对在稍远处坐下来的尤吉欧这么说:
「尤吉欧,你还记得吗……?在那个洞窟里,你被哥布尔砍中的时候……曾经说过很奇怪的话。好像是说,我和尤吉欧以及艾丽斯以前就是朋友之类的……」
但尤吉欧却没有马上回答。他沉默了一阵子,在让人感觉相当舒服的风吹过树梢时,才让它把自己细微的声音传进我的耳朵里。
「……我还记得。虽然不可能有这种事……但那个时候,我总觉得一定是这样。我和桐人还有艾丽斯是一起在这个村子里出生并长大……艾丽斯被带走的那一天,你似乎也在场……」
「这样啊……」
我点点头并思考了起来。
「陷入极限状态中所引起的思绪混乱」,应该能这么解释吧。如果尤吉欧的意识、人格,和我一样是由「摇光」所构成,那么在生死关头时,将几段记忆混杂在一起倒也不是什么不可思议的事。
然而问题在于——我在那里也产生了相同的记忆混乱。目击尤吉欧的生命逐渐消失时,我也有了跟他一起在卢利特村长大的鲜明感觉。不仅如此,我甚至想起了根本没见过面的金发少女艾丽斯。
这种事绝不可能发生。我桐谷和人,脑袋里清晰地保有在埼玉县川越市和妹妹直叶一起生活到今天(正确来说应该是在这个世界醒来为止)的详细记忆。我不相信,也不愿相信那一切都是捏造出来的情节。
所以说,那种现象应该是我和尤吉欧同时被某种幻觉侵袭所造成的结果吗?
但就算如此,依然有一件事无法说明。赛鲁卡试着以神圣术把我的天命转移到尤吉欧身上救他时,我在逐渐稀薄的意识当中确实感觉到第四个人的存在。而且那个人还说「桐人、尤吉欧,我会在圣托拉尔·卡赛多拉尔之顶等着你们」。
我无法相信那道声音也是在意识混乱下所产生的幻觉。因为我根本没听过「圣托拉尔·卡赛多拉尔」这个名词。而且无论是在现实或假想世界里,我也从来没有去过那个地方或者听阔过关于那里的事迹。
这么一来,那道声音就确实出自除了我与尤吉欧、赛鲁卡之外的某人。如果……我推测那个人便是六年前从村里被带走的少女艾丽斯,会不会太过于荒诞了?若真是那样,那么「我和尤吉欧及艾丽斯曾一起在卢利特村生活」这种不可能的过去也确实存在啰……?
我停止从昨天早上醒来后就一直在脑袋里盘旋的思绪,开口表示:
「尤吉欧。赛鲁卡在洞窟里使用神圣术时,你有听见谁的声音吗?」
这次他很快就给了我回应。
「没有,毕竟当时我几乎没有意识。桐人听见了什么吗?」
「没什么……可能是错觉,当我没问吧。那——得开始工作了,我可要超过四十五下喔。」
我抛开在脑海里盘旋不去的杂念,面向基家斯西达。直接用双手用力握紧龙骨斧,把意识扩散到身体每一个角落。
挥出的斧头完全遵循我脑袋所想的轨迹,准确命中刻划在树干上的半月形断面中心。
我们两人完成上午共一千次的标准作业量时,比平常还快了三十分钟左右。这是因为我们两个都不怎么觉得疲累,所以也几乎不用休息的缘故。而且会心一击的机率跟上周比起来也大为增加,感觉巨树树干上的断面看起来也变得比之前要深多了。
尤吉欧很满意地伸了个大大的懒腰,说声「虽然早了点,不过我们来吃午饭吧」并在树木根部坐下。待我坐到尤吉欧身旁,他便从旁边的布包里拿出一样的圆面包,然后把两个丢到我手上。
我双手各接下一个面包,随即因为它依然跟石头一样的硬度发出苦笑并表示:
「如果这面包也能像斧头变轻一样稍微变软一点就好了。」
「啊哈哈哈……」
尤吉欧愉快地笑了起来,用力咬了口面包后才耸了耸肩。
「……很可惜,它还是老样子。话又说回来……为什么会忽然觉得斧头变轻了呢……?」
「这倒是真的。」
嘴里虽然这么说,但其实我昨晚打开自己的「窗口」时,就已经预测到会有这样的现象了。那是因为对象控制权限、系统控制权限以及天命最大值都已经大幅上升的缘故。
当然我也知道这些数值之所以会上升,都是因为在那个洞窟里击退了一大群哥布尔——换言之我们完成了高难度的任务,发生了在一般VRMMO里所谓的「等级提升」现象。虽然这种事我绝对不愿意再试一次,但挑战困难的战斗确实让我们获得了等价回报。
今天早上,我随口问了赛鲁卡关于这方面的事,结果她也表示,到上礼拜为止失败率都还相当高的神圣术,现在却很简单就能成功了。至于为什么就连没有实际进行战斗的赛鲁卡也得以升级呢?我想,大概是因为我们三个人被系统认为是一个小队,所以全部都获得了经验值的关系吧。
尤吉欧的对象操作权限应该也跟我一样上升到了48左右。这么一来,当然就该再次尝试看看那个方法了。
我迅速吃完两个圆面包后就站了起来。还在缓缓咀嚼当中的尤吉欧好奇地看着我,但我还是朝基家斯西达树干上的一个大树洞走去,然后将手伸向前几天起就一直放在里面的蓝蔷薇之剑包裹。
虽然心里已经有底,但我还是带着半祈求的心抓住皮革袋子,接着使劲将它拿了起来。
「哎唷……」
我马上差点整个人往后仰,于是赶紧踩稳脚步。记忆中它的重量就宛如加上许多铁块的杠铃一样,不过现在已经轻得跟一只粗大铁管差不多了。
虽然手上还是有种沉甸甸的感觉。但真要说起来,这种重量倒让我觉得十分顺手,就像是重新握住旧艾恩葛朗特末期时的爱剑一样。
我用左手拿住皮袋并解开上方的绳子,接着又以右手握住上头有着精美刻工的剑柄。对咬着面包瞪大眼睛的尤吉欧微微一笑,然后随着足以让背肌产生震动的出鞘声拔出了长剑。
蓝蔷薇之剑已不再像前几天那样是匹难以驯服的野马,这时它就像个高雅的美人般伫立在我手上。再度出现于眼前的它,让我愈看愈觉得真是一把绝世好剑。除了我所熟悉的多边形制武器绝对无法呈现的白色皮革剑柄质感之外,剑身夹带着复杂光线的透明感以及模仿蔷薇蔓藤的精细刻工,都让人能了解故事里的贝尔库利为什么会大着胆子想从白龙身边把它偷走。
「喂……喂,桐人,你拿得动那把剑啊?」
尤吉欧以惊愕的表情如此说道,于是我便轻轻地左右挥动了一下长剑给他看。
「面包虽然没有变软,但这把剑似乎已经变轻了。来,你仔细看好啰。」
我再度对准基家斯西达的树干沉下腰。接着右脚后退只用半身对准它,然后右手随着这个回转把剑横向用力往后拉。在我短暂蓄力的同时,剑身也被淡蓝色光芒所包围。
「——嘿!」
我发出简短的叫声并往地面一蹬。系统辅助在融合了脑里所想的招式之后,直接让我的动作加速,使得挥砍有了惊人的速度与精密的准确性。这是单手剑单发剑技「平面斩」。
蓝蔷薇之剑闪电般水平扫出,在命中我所瞄准的攻击目标后发出了震耳欲聋的冲击声。基家斯西达的巨大身躯不停抖动,停在周围树梢上的小鸟们也一起飞了起来。
我因为享受到许久不见的「人剑一体」感而沉浸在满足中,并且将视线移向右臂前端。淡蓝色的透明银质剑刃,有一半以上已经砍进发出金属般黑色光泽的树干当中。
继眼睛之后嘴巴也跟着一起张大的尤吉欧,手里吃到一半的面包滚落到苔藓上。但是这名以伐木为天职的少年似乎完全没有注意到这件事,只是用发抖的声音说:
「…………桐人……刚才你所使的……难道就是『剑术』吗?」
这不禁让我感到有些惊讶。从他刚才所说的话来看,这个世界应该也有剑技的概念。只不过不晓得是否为系统上认定的剑技就是了。我把剑收回左手的剑鞘里,慎重地回答:
「嗯嗯……我想应该是吧。」
「这也就是说……在被闇之神绑架前,你的天职一定是侍卫……不对,说不定是大城镇的卫兵呢。因为,只有卫兵队才能学习正式的剑术啊。」
难得快嘴讲出一大串话并站起身来的尤吉欧,绿色眼睛里已经散发出强烈的光芒。一看见他这种模样,我就了解了。他虽然被命令得用一生的时间担任樵夫,而且六年来也毫无怨言地每天挥动斧头——但他却拥有货真价实的剑士灵魂。他的内心深处对剑这种存在充满憧憬,同时也热切地希望能够自由施展剑技。
尤吉欧往前走了一两步,直接来到我面前。他笔直地看着我,以颤抖的声音问:
「桐人……你的剑术是什么流派?还是说你连名字也想不起来了……?」
我瞬间考虑了一下,随即用力摇了摇头。
「不,我还记得。我的剑术是『艾恩葛朗特流』唷。」
这当然是个临时想出来的名字。但一说出口之后,我马上就觉得除此之外也没有其它更合适的名字了。因为我的剑技全部都是在那座浮游城里学习、锻炼出来的。
「艾恩……葛朗特流。」
尤吉欧悄悄地重复了一遍并点了点头。
「真是不可思议的名字。虽然我没听过,不过那可能是你师父或过去居住城市的名字唷……桐人,那个……我……」
尤吉欧忽然垂下视线,开始吞吞吐吐了起来。但是他几秒钟再次抬起头时,眼睛里已经重新出现坚毅的光芒。
「——你能不能教我『艾恩葛朗特流』的剑术呢?当然,我不是卫兵,甚至连村子里的侍卫都算不上……所以这样可能会违反某种规定……」
「禁忌目录还是帝国……基本法里面,有任何条文禁止不是卫兵的人修练剑术吗?」
我静静地这么问道。尤吉欧轻轻咬着嘴唇,最后才呢喃着:
「……是没有这样的项目……但是禁止『同时兼任复数的天职』。所以一般只有被赋予侍卫或卫兵天职的人才能修习剑术。所以我要是学剑术……可能就会疏忽了自己的天职……」
尤吉欧的肩膀缓缓垂了下去。但他的双手依然紧握着拳头,紧绷的肌肉也微微发着抖。
我似乎能看见他灵魂里的纠葛。生活在「Underworld」的人们——也就是RATH不知道用甚么手段大量生产出来的「人工摇光」们,拥有某种我们这种现实世界人类所没有的特质。
恐怕他们无法违逆写进意识里面的优先法则。最高支配者公理教会所颁布的「禁忌目录」,其下进行实质统治的诺兰卡鲁斯北帝国的「帝国基本法」等自然不用说,他们就连卢利特村传承的「村民规范」都不会主动违反,或者说无法违反。
所以,尤吉欧这六年来虽然一直很想去央都寻找被带走的青梅竹马艾丽斯,最后依然只能压抑下自己的渴望。他扼杀了自己的心,朝自己在世时绝对砍不倒的巨树不停挥动手中斧头。
但是,他现在首次在自己的意识下准备开拓自己的命运。他之所以会要我教他剑术,除了对剑的憧憬之外,想必也有一部分是因为藏在内心最深处的希望想救出被抓走的艾丽斯,因此想获得战斗的力量。
我默默看着低下头不停颤抖的尤吉欧,在心里拼命对他说着:
——加油啊,尤吉欧。不要放弃,别输给束缚自己的规则。第一步……踏出第一步吧。因为你可是个……
剑士啊——
亚麻色头发的少年就像听见我心里的话一样抬起了头。那对漂亮的绿色眼珠散发出前所未见的光芒,贯穿了我的双眼。从他紧咬的牙关里,发出了断断续续的沙哑声音。
「可是,为了不重复同样的错误,为了取回……被夺走的东西……我还是……想要变强。桐人……请你教我剑法吧。」
虽然顿时有股感情猛然从胸口涌上来,但我还是努力将它咽了回去,然后在单边脸颊上露出微笑并点了点头。
「我知道了。我会把所有知道的剑技都教给你——不过,修练是很辛苦的唷。」
我将微笑转为恶作剧的笑容,伸出了右手。这时尤吉欧紧闭的嘴角才终于放松了些,并伸出手紧紧回握。
「求之不得。啊啊……这真的……是我一直梦寐以求的事情啊!」
尤吉欧再度低下头去,两、三滴透明水滴从他脸上坠落,在透过树叶间隙的阳光照耀下发出美丽的光芒。我根本还来不及感到惊讶,尤吉欧便已经往前踏出一步,咚一声把额头靠在我的右肩上。接着便有一道极细小的声音透过相交的身体传来。
「我现在……知道了。我一直都在等你啊,桐人。六年来,我一直在这座森林里等你……」
「————嗯。」
我也以几乎听不见的声音如此响应,然后以握着蓝蔷薇之剑的左手温柔地拍尤吉欧的背部。
「……我一定也是为了和你相会,才会在这座森林里醒过来的,尤吉欧。」
我强烈感受到自己下意识所说的这句话,其中隐含着无庸置疑的事实。
恶魔之杉、森林的暴君、钢铁巨树基家斯西达终于——或该说很简单地就被砍倒了。而我和尤吉欧用蓝蔷薇之剑开始练习「艾恩葛朗特流剑术」还不到五天。
理由其实相当简单,因为巨树刚好是我们最棒的练习对象。随着我一次次演练「平面斩」、加上尤吉欧持续不断地练习这一招式,树木上的断面就跟着愈来愈深,而当它达到直径的八成左右时,这件事就很自然地发生了。
「————喝!」
承受尤吉欧以漂亮姿势挥出的水平斩之后,巨树发出了过去从未出现的诡异声音。
我们两个人只能呆呆地互看一眼,接着仰头看向基家斯西达高耸入云的树干,最后因为过于惊讶而无法动弹。因为我们看见巨树缓缓朝这里倒下。
说起来,我们一开始时还不知道是树倒,反而以为是我们立足的地面开始往前方倾斜了呢。这棵直径超过四公尺的巨树居然屈服于重力而垂下头——这幅景象就是如此令人难以置信。
还有八十公分——以这个世界的单位来说就是「八十限」——左右的树干仅存部分,因为承受不住自身的重量,于是洒着石炭般的碎片断裂了。巨树死前的怒吼,甚至比连响十下的落雷还要猛烈,断裂声似乎穿越了村子中央广场,直接传进最北端的侍卫执勤室里头。
我和尤吉欧同时发出惨叫,然后一左一右地逃开。黑色的基家斯西达缓缓撕裂开始染上橘色的天空后倒了下去,最后巨大身躯终于完全躺在地上。我们被前所未见的冲击弹上半空中,接着因为屁股落地而使得天命减少了五十点左右。
「真是惊人……想不到这座村子里有那么多居民。」
尤吉欧递来装有苹果酒的杯子,我接下后便低声这么说道。
卢利特村中央广场上有几处燃烧得正旺盛的火堆,明亮火光照耀着聚在这里的村民脸庞。喷水池旁边,有由类似风笛的乐器、非常长的横笛,还有兽皮制大鼓所组合成的即兴乐团。他们演奏着开朗的华尔兹,配合乐声跳舞的鞋子声与拍手声响彻了整个夜空。
我在离喧嚣稍远处的桌子前坐下来,用脚跟着音乐打起拍子,很不可思议地涌起一股想加入村民行列和他们一起跳舞的冲动。
「我可能也是第一次看见这里聚集了这么多村民呢。现在的人数啊,一定比年末的大圣节祈祷时还要多。」
尤吉欧说完后便笑了起来,而我则是对着他伸出右手的杯子,做出今天不知道已经是第几次的干杯动作。听说这味道像苹果西打的气泡酒已经是村子里酒精浓度最弱的饮料了,但一口气喝完还是会让脸马上开始发烫。
得知基家斯西达被砍倒之后,村长以及仕绅们只有继上个礼拜的安息日再度招开会议。听说他们在会议上沸沸扬扬地讨论着该怎么处置「巨树的伐木手」尤吉欧还有我这个跟班。
恐怖的是,居然有人认为由于比预定稍微早了一些——具体来说是早了九百年左右——便将工作结束,所以尤吉欧应该接受处罚,但最后在卡斯弗特村长独排众议下,决定先以全村之力举行庆典,而尤吉欧今后的天职则根据法律来安排。
虽说是根据法律,但我根本不知道实际内容究竟是什么。虽然我问过尤吉欧,但他也只是露出反正马上就会知道的笑容。
不过从他的笑容来看,至少可以知道我们不会被吊起来接受严刑拷打。我把杯里的酒喝完,随即抓起身边还在滴着肉汁的串烧大口咬了下去。
现在想起来,才发现我来到这个世界之后,吃下去的除了那已经快受不了的面包之外就是教会以蔬菜为主的料理,这还是我第一次尝到肉类食物呢。才刚入口的肉块,吃起来就像是淋上重口味酱料的柔嫩牛肉一般,那种芳醇的香气与甘甜口感,实在让人很难相信这里是假想世界,光是能够尝到这样的美味,就让我觉得和基家斯西达的苦斗也算是有代价了。
不过,事情并不是到此就画下完美的句点。应该说整件事现在才终于到了起点而已。我移动视线,稍微瞄了一眼尤吉欧腰间那把他引以为傲的蓝蔷薇之剑。
这五天里面,我已经让他以基家斯西达为目标,练习了无数次单手直剑用的初期基本技——「平面斩」了。
正加艾恩葛朗特流这个我随口胡诌的流派名所示,它是设定于过去名为「Sword Art On-line」这个VRMMO游戏里的系统剑术技能。
我能够理解可以重现这种动作的原因。以前转移到以枪战为主的VR游戏「Gun Gale Online」世界时,我也曾经靠着几种剑技而得以度过难辛的战斗。但那不过是用角色依样画葫芦地比出动作而已,不但没有效果光,也没有让剑加速的辅助系统。不过剑技本来就没有被写进游戏程序当中,所以这也是理所当然的事。
但是——这名为Underworld的异世界里,剑技却能够完全发挥作用。只要做出规定的起始动作,然后脑袋梩拼命想象技能全体的动作,剑便会随之发出光芒,身体也会跟着加速。修行的第一天里,我本来以为只有我能做到这一点而慌了手脚,但第二天下午尤吉欧就成功地发动了「平面斩」,而这也证明只要能够满足条件,无论哪一个居民都可以使用剑技。
问题在于,为什么会有这种现象产生呢?以RATH所开发的STL技术来运作的假想世界Under World,和目前已经不存在的企业ARGUS所发售的SAO之间,应该没有任何关连才对啊?如果两者之间真的有某种关系,那么……过去属于SAO事件国家对策小组,这次介绍我到RATH去进行奇怪打工的那个男人…………
「该不会……」
我低声嘟囔,接着又咬下今天的第二根串烧。如果现在的想象是事实,表示那个男人根本不是什么介绍人,而是最接近整起事件核心的人物——但目前也无法确定这一点。想要得到更多情报,就一定得离开卢利特村到遥远南方的央都去才行。
现在已经把这个计划最大的阻碍基家斯西达解决掉了。接下来要做的,只剩下一件事。
把金属叉子上的肉以及蔬菜全部吃光之后,我便朝着在桌子对面凝视村民们的搭档说道:
「我说啊,尤吉欧……」
「嗯……什么事?」
「你今后……」
但就在我继续说下去之前,就有一道尖锐的声音从天而降。
「啊,原来在这里!你们两个可是祭典的主角耶,在这里愣什么啊?」
我花了一点时间,才发现这名双手叉腰并挺起胸膛的少女就是赛鲁卡。她平常总是绑成辫子的头发,现在已经完全解开并戴上了发箍;此外她身上穿的也不是黑色修道服,而是红色背心与草绿色长裙。
「啊,没有啦……因为我不太会跳舞……」
我学着吞吞吐吐搪塞的尤吉欧拼命摇着手与头。
「你也知道我丧失了记忆……」
「只要学一下就会了啦!」
赛鲁卡同时抓住我和尤吉欧的手,把我们从椅子上拉了起来。接着她不管三七二十一就把我们拖到广场正中央,然后用力把我们推了出去。周围立刻发出震天价响的欢呼声,而我们俩也被跳舞的人群给吞没了。
幸好这里的舞蹈跟学校运动会里所跳的一样简单,换了三次舞伴之后我大概就能跟着跳出与大家差不多的动作了。随着简单节奏来运动身体,让我感到愈来愈有趣,脚底下的舞步也变得轻快起来了。
这些女孩健康红润的脸颊上挂着开朗笑容,长相也看不出是东洋人或是西洋人。和她们牵手跳舞后,很不可思议地让我觉得自己确实是来自于某个村落的失忆者。
——话说回来,我以前也曾经在假想世界里跳过舞。而对象则是妹妹直叶在阿尔普海姆里的分身,风精灵剑士莉法。这时她的微笑和眼前这名女孩的面容重迭在一起,让我不禁感到有些鼻酸。
当我沉浸在这突如其来的乡愁当中而觉得有些难过时,音乐声变得愈来愈大而速度也逐渐加快,最后倏然而止。往乐团那里一看,马上就发现一名留着胡子的魁梧男性走上设置在乐器类旁边的演讲台。而那人当然就是卢利特村村长——赛鲁卡的父亲卡斯弗特先生了。
村长拍了两下手,接着以清晰的男中音大声说道:
「各位村民,虽然还在宴会当中,不过要先请大家听我这里一下!」
村民们为了让因跳舞而发烫的身体冷却而人手一杯啤酒或苹果酒。大家高举酒杯,对村长发出欢呼声,接着便安静了下来。村长环视了一下众人,然后再度开口说道:
「——建立卢利特开村祖先们长久以来的愿望,终于得以实现!从南方肥沃土地夺走提拉利亚与索鲁斯恩惠的恶魔之树总算被砍倒了!我们将会获得更多的麦田、豆子田以及牛羊的放牧地!」
再次响起的欢呼,盖过了卡斯弗特优美的声音。村长举起双手等待众人安静下来之后,接着又表示:
「成就这一番事业的年轻人——欧力库的儿子尤吉欧啊,到这里来吧!」
村长对着广场的一角招了招手,脸上露出紧张表情的尤吉欧就站在那里。他身边那名身材略显矮小的壮年男性,可能就是他的父亲欧力库先生吧。除了头发的颜色之外两个人的长相完全不同,而他父亲脸上这时的表情与其说是骄傲,倒不如说是有些困惑。
尤吉欧在父亲之外的村民催促下往前走去。就在他来到村长身边并转向广场的瞬间,群众便发出第三次,同时也是最为热烈的欢呼声。当然,不认输的我也不断用力拍着手。
「根据规范——」
村长的声音响彻广场,村民们开始闭起嘴巴并竖起耳朵倾听着。
「成功完成自己天职的尤吉欧,拥有选择下一份天职的权利!他可以继续在森林里伐木,也能够继承父亲的事业耕种;当然也能够自由选择成为牧人、酿酒师或者是商人等各种道路!」
————他说什么!
我感觉舞蹈的余韵立刻冷却了下来。
现在可不能握住少女们的手高兴跳舞了。早知道就应该先对尤吉欧推上最后一把才对。他要是在这里宣布准备待在村子里种小麦,那一切就完蛋了。
我摒住呼吸凝视着尤吉欧的样子,发现他像是很困扰般低下头去,然后右手搔着头,左手不停地握拳又放开。当我想干脆冲上台去,直接抱着他的肩膀大叫我们要一起去央都时旁边忽然有一道细微的声音响起。
「看来……尤吉欧是打算离开村子……」
不知道什么时候,赛鲁卡已经站在我身边。她的嘴角露出有些寂寞又有些高兴的微笑。
「是、是吗?」
「嗯,不会错的。否则还有什么事会让他如此犹豫呢?」
尤吉欧就像听见了赛鲁卡的声音般,以左手用力握住蓝蔷薇之剑的剑柄。他抬起头来,依序看了一下村长以及所有村民围成的圈子,然后才以宏亮且清晰的声音说:
「我要——成为剑士。然后进入萨卡利亚城镇的卫兵队,在那里磨练自己的剑术,有朝一日更要前往央都去。」
一片寂静之后,村民之间忽然出现一阵像海浪般的骚动。但我不认为那是支持尤吉欧决定所发出来的声音。每个大人都皱起眉头和附近的人交头接耳地谈论了起来。连他的父亲以及旁边两名年轻人——应该是尤吉欧的哥哥们——也都露出了看来相当苦涩的表情。
这时,依然是由卡斯弗特村长平息了现场的骚动。他举起一只手让村民们安静下来,接着自己也露出严厉的表情开口表示:
「尤吉欧,你不会是想要——」
说到这里他便暂时停了下来,摸了摸下巴上的胡子然后说:
「……算了,我也不需要问你的理由了。因为教会所订下的规范里,你确实有权利选择下一份天职。好吧,那么我以卢利特之长的身分,承认欧力库之子尤吉欧的新天职为剑士。只要你想,就能够离开村子去磨练自己的剑术。」
这下子我才从嘴里吐出长长的一口气。
这么一来,我终于能用自己的眼睛确认这个世界的核心了。虽然就算尤吉欧选择当农民我还是会独自朝央都前进,但我既没有知识也没有盘缠,只能够像无头苍蝇般乱闯,可能要花上好几个月甚至是好几年才能到达目的地吧。想到这几天来的辛苦终于有所回报之后,肩头也显得轻松多了。
村民们在听见村长的决定后似乎也接受了这个结果,虽然仍有些犹豫但还是开始拍起手来。但就在拍手声变得热烈之前,忽然就有一道尖锐的叫声响彻了夜空。
「给我等一下!」
一名大块头的年轻人推开人墙冲了出来。
我曾经看过那枯叶色的头发以及严厉的脸庞,还有他吊在左腰上那把造型相当简单的长剑。这人就是经常待在南方执勤室里的侍卫。
年轻人像是要和台上的尤吉欧较劲般挺起胸膛,然后以浑厚的声音大叫:
「我应该有优先成为萨卡利亚卫兵队的权利!尤吉欧离开村子的顺序,再怎么说也该排在我后面才对吧!」
「没错,正是如此!」
此时又有个人大声喊叫着走了出来。这名中年男子和年轻人有着同样发色与类似的长相,不过还挺着一个大肚子。
「……那是?」
我把脸靠近赛鲁卡身边并这么问道,她绷着脸回答我:
「那是前任侍卫长朵意克先生,和他的儿子现任侍卫长吉克唷。他们一家老是喜欢说自己是村里最强的剑士。」
「原来如此……」
我静静地观察事情会有什么发展,而卡斯弗特村长在听完吉克与他父亲的说法之后,便像要安抚他们般举起手表示:
「但是吉克啊,你继承侍卫的天职到现在是第六年对吧。按照规定,你必须要在四年后才能参加萨卡利亚的剑术大会啊。」
「那尤吉欧也得再等四年才行!尤吉欧的剑术不及我却比我早参加大会,这太不象话了吧!」
「嗯,但你要如何证明你的剑术优于尤吉欧呢?」
「什……」
吉克和他父亲的脸马上同时红了起来。这次换成他父亲怒气冲冲地逼近卡斯弗特说道:
「就算你是卢利特村村长,我也无法容许你说出这种话!如果你认为我儿子的剑术会比不上一个伐木手,那就当场让他们两个比试看看吧!」
听见他这么说,村民们之间也传出了看热闹的同意声。他们把这当成是庆典里突发性的余兴节目,不但开始高举起酒杯还用力踏着地面,大声嚷着比啦比啦。
因为过于惊讶而只能默默看着这一切的我,发现吉克瞬间就向尤吉欧提出了比试要求,而尤吉欧也只能接受他的挑战,很快地演讲台前已经清出一个空间让两人对决了。我带着难以置信的心情在赛鲁卡耳边悄悄说道:
「我过去一下。」
「你、你想做什么?」
我没有回答她的问题,直接拨开人群来到喷水池前面并跑向尤吉欧。这时他的对手已经像只马上就要破闸而出的悍马一样,但尤吉欧却还是一脸不清楚事情怎么会演变至此的表情。看见我之后,他才像松了口气般低声说道:
「怎、怎么办啊桐人,事情变得这么严重……」
「事到如今也不能道歉了事了。话说回来,所谓的比试是来真的吗?」
「怎么可能,虽然会用剑,但还是点到为止唷。」
「这样啊……不过你那把剑要是没停住而砍中对方,很有可能会要了他的性命。听好,你等一下别对吉克出手,只要攻击他的剑就好。朝他的剑身来一记『平面斩』就搞定了。」
「真、真的吗?」
「相信我,我向你保证。」
我拍了一下尤吉欧的背,然后对在稍远处以怀疑眼神看着我的吉克与吉克父亲点点头,接着走回到观众群当中。
讲台上的卡斯弗特村长拍了拍手并大叫着:「保持肃静!」
「那么——虽然原本没有这样的预定,不过我们还是临时决定举行侍卫长吉克与伐木手……不对,应该是剑士尤吉欧的比试!比试当中只能点到为止,绝对不能损及双方的天命,知道了吗!」
他的话才刚说完,吉克便大声拔出腰间的配剑,而尤吉欧迟了一会儿后也缓缓抽出了长剑。这时村民们之所以会发出「哦哦~」的惊叹声,一定是因为看见了蓝蔷薇之剑在火光照耀下所发出的美丽光辉吧。
吉克看起来也被尤吉欧手中长剑所散发出来的气势给吓到了。他把头稍微往后一仰,但马上就恢复成原来的姿势。年轻侍卫脸上随即出现更强烈的憎恨表情,接着用左手指着尤吉欧,说了出乎我意料之外的一段话。
「尤吉欧,那把剑真的是你的吗?如果是借来的,那么我有权禁止你使用……」
在他还没叫完之前,尤吉欧便以毅然的态度如此回答:
「这把剑——是我在北方洞窟里得到的,因此现在所有权属于我!」
村民之间马上发出低沉的骚动,而吉克则是哑口无言。原本以为他会继续要求尤吉欧证明剑的所有权,不过看来他并不打算这么做。我想,可能是因为在这个没有窃盗行为的世界里,只要宣告物品的所有权属于自己,那么该物品从那一刻起便确实变成「宣言者的所有物」。要是继续抱怨下去,或许会构成某种侵权行为也说不定。
——虽然不清楚我的猜测究竟对不对,但吉克也没多说些什么,只在双手各吐了一口口水,然后便将自己的直剑高举过头。
相对地,尤吉欧则是将右手握住的剑举在正面,左手左脚稍微往后拉并且沉下腰部。
在几百名村民屏息注视之下,卡斯弗特高举右手,然后随着「开始!」的声音用力挥下。
「呜哦哦哦哦!」
果然不出我所料,吉克马上就冲了出去。他一面发出粗野的吼叫一面用让人觉得「这样真能点到为止吗?」的速度从尤吉欧头上往下砍——
「…………」
我顿时轻轻吐出一口气来。因为吉克的剑在空中忽然改变了轨道。上段斩只是他的假动作,实际上这是一招右水平斩。虽然这是相当基本的欺敌招数,但现在使出来对尤吉欧可是大大的不妙。因为尤吉欧听从我的建议,准备用「平面斩」来对付吉克的剑,但要用横向斩来迎击横向斩是相当困难的一件事。要是挥空,很有可能就此败给对方…………
「嘿……嘿呀!」
与吉克相较之下略为缺少气势的吼叫声,停止了我瞬时的思考。
尤吉欧使出来的剑技不是「平面斩」。
那是个彷佛把剑扛在右肩上的起始动作。剑身发出浓厚的蓝色光芒,然后他便随着足以震动地面的踏步,在空中画出倾斜四十五度的锐利圆弧。这是……我还没教过他的「斜斩」。
尤吉欧晚了一拍才开始挥动的剑以闪电般速度扫过,直接击中了吉克才使出一半的水平斩。我凝视着钢铁剑刃轻易遭到破坏的模样,扪心自问。
想必尤吉欧回家后也用了棍棒之类的物体练习剑技,而且在过程中领悟了「斜斩」。但刚才的动作绝对没有任何一丝临时抱佛脚的生硬感。尤吉欧和蓝蔷薇之剑合为一体的模样,看起来甚至让人觉得相当美丽。
当他经过不断的钻研而学会更多剑技,并且经过实战的艰辛磨练时,究竟会成为一个多么了不起的剑士呢?如果……如果到时候得和他来场认真的对决,我真的能赢过他吗?
村民们看见这没有人料到却又精采万分的结果后,马上产生了一阵骚动。虽然我也在人群当中用力拍着手,但也同时意识到自己的背部流下冷汗。
吉克父子以一副茫然自失的模样离开之后,音乐立刻重新开始在广场上响起。庆典变得比刚才更加热络,等到教会的钟声宣告已经是晚上十点时,众人才依依不舍地离开。
我多喝了三杯苹果酒才好不容易忘记没来由的不安,接着便任凭已经有些微醺的自己冲进跳舞圈子中,最后还是在赛鲁卡硬拖着我的情况下才回到了教会,尤吉欧在门口看见我这种模样,也不由得露出了苦笑。和他约好明早出发旅行并告别后,我总算回到房间里,整个人瘫倒在床上。
「真是的,就算是庆典你也喝太多啦,桐人。来,喝点水吧。」
一口气喝完赛鲁卡递过来的冰凉井水,头脑才终于冷静了下来,我也跟着呼出长长的一口气。在艾恩葛朗特或阿尔普海姆里,无论喝再多的酒也不会真正喝醉,然而Underworld的酒看来会让人不省人事。我心想以后一定得特别注意,然后抬头看着身边露出担心表情的少女。
「……干、干嘛?」
以为我从她脸上发现了什么的赛鲁卡,表情转为讶异。但我却又悄悄低下头去。
「那个……真是抱歉。你一定想和尤吉欧多说点话吧?」
依然穿着盛装的赛鲁卡,脸颊随即染上一抹粉红色。
「你忽然在胡说些什么啊?」
「因为明天早上……不对,应该要先就这件事向你道歉才对。抱歉,结果好像变成我把尤吉欧带离这个村子一样。如果那家伙一直在这个村子里伐木,将来可能会和赛鲁卡,那个……共结连理也说不定呢……」
赛鲁卡先是用力叹了口气,然后才在我身边坐了下来。
「真不知道该怎么说你……」
她像是很受不了我般摇了几下头,这才又接着说:
「……算了,这样也好——我只能说,尤吉欧离开村子我当然会有些寂寞……但我还是觉得很高兴唷。因为啊,艾丽斯姐姐不在后一直过着行尸走肉般生活的尤吉欧,现在脸上又有了那样的笑容,而且还自己决定要去寻找姐姐呢。你别看爸爸他那个样子,我想他内心一定也对尤吉欧没忘记姐姐这件事感到相当高兴才对。」
「……这样啊……」
赛鲁卡点点头,然后抬头看着窗外的满月。
「我呢……其实并不是想学姐姐那样触碰闇之国土地才到那座洞窟去的。我也知道,自己不可能办到那种事情。我只是想……走到自己再也无法前进的距离,然后了解自己无法取代艾丽斯姐姐而已……只是想确认这件事而已。」
我稍微思考了一下赛鲁卡的话,然后才轻轻摇着头回答:
「不,我认为你已经很了不起了。换成了一般女孩子,应该在离开村子的桥上或森林途中、洞窟入口等处就会走回来吧。但就是因为你已经走到那么深的洞窟里面,才能发现哥布尔侦察队啊。你已经完成只有你才能做到的事情了。」
「只有我……才能做到的事情……?」
我对瞪大眼睛并露出怀疑表情的赛鲁卡用力点了点头。
「你不是艾丽斯的替代品。你应该也有属于自己的才能,所以你只要慢慢发挥出你的长处就可以了。」
其实,我也确信今后赛鲁卡在神圣术上的才能应该会获得飞跃性的进步才对。因为她也和我与尤吉欧一起击退了哥布尔,系统上的权限等级想必也因此而上升了。
但进步的本质并不是在数值的增减上。而是因为她主动挑战了「自己究竟是什么人」这个问题并获得了答案。这件事情将会给她的进步带来强大的动力,因为「相信自己」正是人类灵魂所能产生的最大力量。
之前我一直把内心的某个问题抛在一旁,看来也该是时候找寻它的答案了。
这个意识——名叫桐人或者是桐谷和人的自我,到底是什么?是在动物脑中的摇光,也就是「真正的我」?或者只是由STL读取我的脑部之后,保存在内存里的「复制品」呢?
确定这个问题的方法,就只有一种而已。
尤吉欧与赛鲁卡等Underworld居民,也就是人工摇光们,无法违背「禁忌目录」以及「帝国基本法」。但就算我能够抵触这个世界的禁忌,也没办法证明我不是人工摇光。因为我根本不知道禁忌目录里有哪些条款……也就是说,我的灵魂里并没有写上这些规则。
如此一来,我就只能藉由是否能以自身意志突破至今为止一直坚守的人生准则……也就是道德伦理来确认了。这几天来,我一直在思考着该怎么做这件事,但真要实行起来可以说相当地困难。我当然不可能用剑去伤害村民或者盗取财物,要把说别人坏话这种小事当成能够确认自己身分的行为又很难。而我最后所能想到的,也只有这个行动了。
我转过身体,笔直地凝视着身旁赛鲁卡的脸。
「……什么事?」
她带着莫名其妙的表情不停眨着眼睛,于是我把手往她的脸颊伸去,同时在内心向亚丝娜以及结衣道歉。在对赛鲁卡本人也说了声「抱歉」之后,我便把脸靠过去,轻轻在她发箍下方的雪白额头上亲了一下。
赛鲁卡的身体虽然抖了一下,但除此之外就没有其它动静了。大约三秒之后,我把脸移开,她这才用面红耳赤的表情狠狠瞪着我说:
「你……刚才……那是什么意思……?」
「这个嘛……应该可以算是『剑士的誓约』吧。」
我一边说出相当牵强的借口,一边在内心确定了一件事情。
我做出了真正的我原本不会去做的行为,所以是真正的我。如果我是摇光复制品,大概在赛鲁卡额头前几公分处身体就会自动停下来了。
赛鲁卡依然凝视着陷入这种沉思当中的我,接着用右手碰了一下自己的额头,然后轻轻吐了口气并呢喃道:
「誓约……这或许是你们国家的风俗习惯吧,但如果不是额头而是……的话,现在整合骑士应该已经朝着村子飞过来了,因为这违反禁忌目录啊。」
虽然途中有一部分听不清楚,但我决定还是不向她确认比较好。赛鲁卡再度摇了摇头,表情转变成「真是受不了你」的微笑,然后对着我问:
「那么……你立下了什么样的誓约?」
「那还用说吗……我会和尤吉欧一起救出艾丽斯,然后把她带回这座村子里来啊。我向你保证……」
暂停了一会儿后,我才缓缓接下去说:
「因为我是剑士桐人啊。」
6
隔天早上的天气非常晴朗。
我和尤吉欧各自感受着右手上赛鲁卡特制便当的重量,踏上这条应该很久之后才会回来的路往南走去。
沿着小路来到进入基家斯西达森林前的分歧点时,我发现有一名老人正站在那里。他满是皱纹的脸孔已经被白色胡须所覆盖,但腰杆还是挺得相当直,而且双眼依然炯炯有神。
一见到老人,尤吉欧便露出满脸笑容朝他跑了过去。
「卡利塔爷爷!你来送我的吗,真是谢谢你。昨天都没看到你呢。」
我听过这个名字。他应该就是前任「基家斯西达的伐木手」了。
名为卡利塔的老人在胡子底下露出温柔的笑容,然后把双手放在尤吉欧肩上。
「尤吉欧啊,我只能砍出手指长度的基家斯西达,你终于把它砍倒了吗……能不能告诉我,你究竟是如何办到的?」
「都是靠这把剑……」
尤吉欧稍微拔出左腰的蓝蔷薇剑然后将其收了回去,接着回头看着我说:
「还有……我朋友的帮助啊。他的名字叫桐人。真的是个很夸张的家伙唷。」
虽然心里在想「这算什么介绍」,但我还是急忙低下头去。卡利塔老人来到我面前,像是要以锐利目光看透我这个人般紧盯着我——但他马上就再次露出了微笑。
「你就是传闻中的那个『贝库达的肉票』吗。原来如此……你有一副变动之相啊。」
我有生以来还是第一次听见别人这么说。当我正感到不解时,老人已经用左手指着森林并继续表示:
「虽然打扰你们的行程有些不好意思,但能不能跟我到里面去一下呢?不会耽误你们太多时间的。」
「嗯。桐人,没问题吧?」
由于没有什么拒绝的理由,于是我也点头同意了。老人再度笑了一下,说声「那跟我来吧」之后便朝通往森林的小路走去。
虽然每天经过这条路的日子只维持了一周,但我的内心还是涌起一股怀念感。走了将近二十分钟之后,我们来到一片宽广的空地。
数百年来,森林的支配者一直耸立于此,然而现在它巨大的身躯就只能静静躺在地面。漆黑树皮上已经有细微的蔓藤爬了上去,不久的将来,它应该就会完全腐朽而回归大地了。
「……卡利塔爷爷,基家斯西达怎么了吗?」
听见尤吉欧的声音后,老人还是一言不发地走向树干前端。我们急忙跟在他身后往前走,但基家斯西达的树枝以及它所扫倒的木头已经纠缠在一起,让我们一路上就像走在迷宫里一样。仔细一看,能发现基家斯西达上头无论再怎么细的树枝都没有折断,只是直接插进地面或岩石当中,这也让我们再次为它的强韧感到震惊不已。
我们任凭树枝在我们外露的手臂上不停刮出伤痕,艰辛地往前进,最后终于来到早已一脸轻松地站在那里的卡利塔老人身边。尤吉欧边用手掌擦拭额头上的汗水边用抱怨的语气说:
「这里到底有什么东西嘛?」
「就是这个。」
老人所指的,是基家斯西达树干的最顶端,也就是一根笔直往上延伸的树枝。这根颇长的树枝上没有任何旁枝,而且前端就像细剑般尖锐。
「这根树枝怎么了吗?」
我一这么问,老人便伸出骨瘦如柴的右手,抚摸着大约有五公分宽的树枝。
「基家斯西达所有树枝里头,吸取最多索鲁斯恩惠的就是这根树枝了。来,用那把剑把它从这里砍断。要一剑就砍断喔,重复砍可能会裂开。」
老人用手刀在距离尖端一公尺二十公分处比出切断的姿势,接着往后退了几步。
尤吉欧和我面面相觑,接着决定先按照老人的指示去做。尤吉欧把便当交给我,而我则是向后退去。
蓝蔷薇之剑出鞘后,在阳光照耀下发出淡蓝色光芒,我身边的老人看见后便轻轻吐露出赞叹声。我原以为叹息里可能也带着「年轻时如果能有这把剑,那么一切都将不同」的感慨——但瞄了一下老人的侧脸后,却发现他依然相当平静,让人根本无法看透内心的想法。
尤吉欧虽然已经摆好架式,却一直没有动作。剑尖映照出他内心的犹豫而微微颤抖了起来。看样子,他大概没自信能够一击斩断这只足有手腕那么粗的树枝。
「尤吉欧,让我来吧。」
我伸出手之后,尤吉欧也就老实地点了点头,把剑柄往我这里递来。这次换我把便当交给他,然后交换了彼此的位置。
我放空思绪,只是凝视着黑色树枝,接着举起长剑笔直地往下砍。一阵清澈的声音与轻微的应手感过后,剑刃便通过了瞄准的地点。我用剑身接住迟了一会儿才落下的黑色树枝并将其往上挑,然后用左手抓住在空中旋转着落下的树枝。手腕立刻传来一股沉甸甸的重量,而像冰块一样的冰冷手感更是让我脚底有些踉跄。
我将蓝蔷薇剑还给尤吉欧,然后双手高举着黑色树枝来递给卡利塔老人。
「你就把它带着吧。」
说完,老人便从怀里拿出一片相当厚的布,慎重地把我手里的树枝包了起来。接着他甚至还在上面用皮绳将其牢牢绑住。
「这样就可以了,等你到达央都圣托利亚之后,就拿着这只树枝到北七区去找一名叫做萨多雷的工匠。他应该会帮你把它打造成一把强力的剑才对。我想,威力应该不会输给那把漂亮的青银剑唷。」
「真、真的吗,卡利塔爷爷!那真是太棒了,我们正为两个人得共享一把剑而感到困扰呢。你说对吧,桐人。」
面对高兴地这么说道的尤吉欧,我也边笑边点头同意他的看法。不过老实说,我虽然感到相当高兴,但也觉得漆黑的树枝有些过于沉重了。
看见我们两个人同时低下头,老人也露出了开心的微笑。
「这没什么,就当成我送你们的一点饯别礼物好了。路上要小心啊。现在这个世界已经不是只有善神在管理了。我准备继续待在这里观察一下这棵树……再见了,尤吉欧,还有旅行的年轻人。」
再度沿着小路回到街道上之后,刚才还是一片晴朗的天空,已经从东方边缘涌起了一块小小的黑云。
「风里的湿气增加了。还是趁现在多赶一些路比较好。」
「……说的也是。那我们走快点吧。」
我点头同意尤吉欧的看法,接着便用皮绳把装有基家斯西达树枝的包裹绑在背上。远处传来的雷鸣与树枝产生共振,让我的心跳也稍微开始加速。
成对的两口剑。
这难道是带着某种暗示的未来信号吗?
我瞬间有种应该把这个包裹埋在森林深处的感觉,而且也真的停下了脚步。然而,我却不晓得自己究竟在怕些什么。
「快走吧,桐人!」
抬起脸之后,马上就看见了尤吉欧那对未知世界充满期待的开朗笑脸。
「嗯嗯……走吧。」
我和这名一个礼拜前相遇却像儿时玩伴般的少年并肩走着,快步朝南方——那个Underworld的中心,同时也是拥有所有谜题解答的地方前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