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与诗乃分手之后走出洞窟,天空中夕阳的红霞几乎都已消失,只剩最后一抹紫色残照还留在天幕上。
原本以为GGO世界一直都是黄昏的我,因为这世界竟然也有夜晚而稍感惊讶,因此抬头仰望着天空。不过转念一想,现实世界里已经将近晚上十点,所以天色会变暗也是理所当然的事。
天空中几乎没有星星。据说这个世界在很久之前曾发生过大规模的宇宙战争,文明因此而衰退,目前人类只能靠着过去的技术遗产生存。这片空旷的夜空,甚至会让人怀疑银河的行星是否也被破坏殆尽了。
忽然有一道小小的亮光,由西南方高速划过这片无尽的黑暗。
那当然——不是流星,而是人工卫星。自从被前一个文明发射上去之后,即使目前已经没有使用者了,它还是鲁直地持续传送着情报。
晚上九点四十五分。已经到了第三届Bullet of Bullets决赛开始之后第七次「卫星扫描」的时间。
我将目光自夜空抽回,从腰包里拿出薄型接收器并触碰它的表面。面板马上亮了起来,周围的地图也出现在上面。这座成为大会战场的孤岛,其北部几乎全 都是沙漠地形,里面除了出现在各处的岩山与绿洲之外,就只有毫无变化的平坦沙地了。说起来,这种地方应该不适合狙击才对。
将背部靠在洞口附近的岩壁上后,我努力隐藏身形,同时持续盯着接收器看。数秒后,地图中央部分无声地浮现一颗光点。不用碰也知道,这颗光点代表的就是我——桐人。旁边洞窟里待机的诗乃当然没有出现在地图上。
出乎意料的是,周围的沙漠地带半径五公里以内都没有其他活着的玩家光点出现。就算能用「光学迷彩」躲过扫描的「死枪」——也就是「Sterben」他不会出现在地图上好了,其他识破我和诗乃躲在沙漠岩洞里的玩家应该也会聚集过来,准备朝着洞窟里头丢手榴弹才对啊。
虽然这么说好像有点不厚道——但沙漠地带里却反而到处散落着深灰色光点。这些应该都是已经退场的参赛者,但明明出现了这么多「尸体」,刚才在山洞里却完全没听见战斗的声音,说起来也真是不可思议。
我赶紧调降接收器的倍率,结果发现西南方六公里处有一颗明亮的光电。用指尖碰了一下之后,显示的名字是「闇风」。这名字似乎有点耳熟。
再往南看去,可以发现都市废墟区域里也有几颗暗点与两颗十分接近的光点。生存者是「NO—NO」与「费尔涅」。于是我继续调降倍率,让整座岛出现 在面板上。但是——却再也没有其他光点了。连从大赛开始就占据南边岩山顶端,被诗乃取了「宅王里奇」绰号的那名玩家,曾几何时也已经变成了灰色。而他附近 还有两个同样是灰色的点,看起来他应该是遭到围攻了吧。
也就是说,加上没出现在画面上的诗乃与死枪后,现在还残留在这片广大战场上的总共只有六个人而已。
当然可能也有其他玩家躲在洞窟或者是水底,但如果没有死枪那种特殊能力,这么做就无法接收到卫星情报,而在这种大会即将结束的紧要关头,应该不太有人能耐住性子不去看目前的状况才对……
「啊…………」
当我盯着接收器想到这里时,画面上忽然又有了重大变化,于是我忍不住低喊了一声。
这当然不是因为光点增加。事实上刚好相反,邻近废墟的两颗光点忽然暗了下来。
这两个人可能在卫星扫描之前都没发现对方的存在吧。而看见画面之后,知道敌人可能近在一墙之隔的地方,于是急忙投出手榴弹,造成两人同时毙命—— 我想应该是这么回事。如果真是这样,这两位奋战到此刻的高手一定很懊恼以这种方式退场吧。我得非常拼命才能压抑住自己想念声「南无」帮他们超渡的冲动。
总之——这下子,原本有三十名参赛者的大混战剩下四个人。而且显示在屏幕上的,就只有我和闇风两人而已。
我最后迅速数了一下散落在岛上各地的光点与暗点总数。
然后再度发出低吼声。
「咦…………」
我急忙重数了一次又一次。但无论怎么数,总数还是没变。显示在接收器屏幕上的是两颗生存者白色光点。再来就是退场者的灰色光点共二十四颗。
数量根本不符。再加上没出现在屏幕上的诗乃以及死枪,总共只有二十八个人而已。就算把已经被黑色手枪击中而断线消失的「Pale Rider」算进去也才二十九人。这样还是少了一个人。
难道真有人耐得住性子还躲在洞窟或河底吗?不然就是……
死枪之后又「消除」了某个玩家。
不,这应该不太可能。因为死枪的分身——他现实世界里的共犯应该在诗乃家里或附近待机才对。虽然我并不是想把诗乃当成诱饵,但只要死枪还把共犯就没办法移动到其他目标家里去了。
——不对,难道说……我又有什么严重的疏忽吗……
不行。现在不是犹豫的时候了。我用力闭上眼睛,将逐渐缠绕在身上的寒气甩开。
睁开眼睛之后,表示在画面上的光点们正好开始闪烁。看来上空的卫星已经快离开了。说不定……不,应该不需要下一次的扫描了吧。我在心里对卫星说了 声「辛苦了」,然后马上往周围环境看去。笼罩在微暗之下的沙漠里,没有任何会动或者是发光的物体。我先将情报消失的接收器放回腰包里面,接着转身走回洞窟 当中。
抱着巨大狙击枪的少女并没有留在藏住三轮越野车的最底部,反而是站在洞窟内的转角处等待着我。
「如何?情况怎么样?」
诗乃摇晃着绑在脸颊两旁的水蓝色短发,着急地问道。而我则试着简洁且详细地对她说明整个状况。
「在扫描当中有两个人同归于尽,所以应该只剩下我、你、『闇风』以及没出现在画面上的『死枪』四个人而已。闇风位于西南方六公里处。而死枪应该正从沙漠的某个地方朝这里前进才对。还有,说不定还有一个人也跟我们一样躲在洞窟里。」
我实在没办法将或许又有人丧生在死枪枪下的推测说出口。而诗乃似乎也没注意到我的忧虑,只是感到有些意外地嘟囔着:
「……只剩下四、五个人而已……」
但她随即点了点头并说:
「现在已经过了一个小时又四十五分钟。以上届大赛大概花费两个小时来看,进行的速度其实差不多。然而没人往这里丢手榴弹实在有点不可思议……」
「嗯……准备搜索我们的家伙可能都被死枪用那把狙击枪给解决了吧。整片沙漠里有好几个灰点。」
「这么说来……MAX·KILL奖应该就是那个家伙了。」
以复杂的表情耸了耸肩后,诗乃便像已经重新振作心情般地说:
「先别管那个,现在的问题是『闇风』。因为你是唯一出现在他接收器上的生存者,所以他一定会冲着你来。」
「我好像听过这个名字……他很强吗?」
一问之下,诗乃马上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回答:
「上届大赛的亚军。他是个超级AGI强化型,人称『打跑战术之鬼』。」
「打……打跑?」
「『Run&Gun』,也就是边跑边射,持续不断移动的类型。武器是超轻量短机关枪『凯立克·M900A』。上次他败给ZXED的稀有枪械与防具因此获得第二,但也有人说技术上其实是闇风比较厉害呢。」
「这……这也就是说,他可能是GGO日本服务器里最强的玩家啰……」
仔细一想,既然他能够一路过关斩将直到比赛终盘,实力一定相当惊人才对。正当我皱眉苦思时,诗乃那带着某种决心的声音传进耳里:
「那个……你刚才说实际杀人的是死枪现实世界里的共犯对吧,如果你的推测正确,那么死枪现在能杀的应该只有我而已。因为共犯一定得待在我家里才行。」
「…………」
我有点,不,应该说非常吃惊地凝视着眼前这张让人联想到猫科动物的俏脸。
有个不知名的杀人犯正准备危害自己放置在现实世界里的身体。这种状况给人的恐惧,某种程度上说不定更胜于我体验过的NERvGear与死亡游戏规则给人的拘束感呢。此时诗乃的蓝色瞳孔里虽然还带有恐惧,不过也能见到与其对抗的光芒。
她继续以冷静的声音对哑口无言的我说:
「总之呢,这表示不用担心闇风会被死枪干掉。这么一来,虽然对闇风不好意思,但我们现在也可以选择让他也去当诱饵对吧?如果死枪用L115射击闇风,我们就能找出他的位置。这比你自己一个人去当诱饵要有效果……而且说穿了,我也在做差不多的事。」
最后一句话,应该是指现实世界的她拖住了死枪共犯的行动吧。虽然语尾有些颤抖,但能把整句话说完的精神力还是很让人佩服。
「……诗乃,你真坚强。」
狙击手少女眨了眨眼睛,然后露出些微笑容:
「……我只是不去想那件事而已。我从以前就很擅长忽视自己害怕的事物。」
接着她马上用新的发言盖过刚才那一段挖苦自己的话。
「总之呢,刚才的作战你觉得如何?我想现在已经是该无所不用其极的状况了。」
「嗯……说的也是。基本上我也赞成你的作战……但是……」
我轻咬了一下嘴唇,然后向她说明几分钟前停留在心中的一丝疑虑。
「……有件事让我很在意。刚才卫星扫描时,我数过全部生存者与退场者的人数,结果只有二十八个人。就算加上Pale Rider,也还少了一个人。」
「…………该不会,死枪在那之后又杀了某个玩家?」
诗乃瞪大眼睛,但随即又摇了摇头说:
「那……那不可能啊!因为共犯的目标应该是我才对啊?外面可不是假想世界,哪能这么快就移动到别的地方呢?难道说有参赛者这么刚好跟我住在同一栋公寓里面吗?」
「你……你说的是没错啦……但仔细一想,还是有点不自然……」
我瞄了一眼手表,扫描结束到现在已经过了两分钟,于是我尽可能快速地将盘据在脑袋里的疑惑说明清楚。
「死枪在铁桥那边枪击Pale Rider到接下来在体育馆附近准备射击你为止,大概只隔了三十分钟。也就是说,现实世界里Pale Rider的住处到你家的路程应该在三十分钟内。当然这不是不可能,但你不觉得这实在太凑巧了吗。」
「……但是,也只有这个可能性而已啊。」
我对着皱眉的诗乃说出卫星扫描时悄悄袭上心头的疑虑:
「不对。你听好啰……共犯不见得只有一个人而已。如果有复数的『实行部队』,那就算有人留下来待机准备攻击你,他同时也可以再杀害别的目标。也就是说……我们无法否定闇风成为死枪目标的可能性。」
「…………!」
诗乃倒吸了一口气,用力抱紧巨大的狙击枪。她轻摇了一下在微暗空间当中发出晦涩白光的脸庞。
「怎、怎么会……你是说参与这种恐怖犯罪的人有三个以上吗?」
「……前『微笑棺木』生还者至少有十人以上。而且那些家伙有将近半年的时间都被关在同一座监牢里。可能在里面已经交换过现实世界里的联络手段…… 讲极端一点好了,他们在里面时有充分时间讨论这次行动的计划。当然不可能十个人全部都参与……但我们也没有证据能断定共犯只有一个。」
「…………为什么……为什么宁愿这样大费周章也要继续『PK』呢……好不容易才从死亡游戏里解放出来的,为什么……」
听见她颤抖的声音,我使劲由干渴的喉咙里挤出答案来。
「……说不定跟我想当『剑士』以及你想当『狙击手』的理由一样……」
「…………」
原本以为她会生气,但诗乃只是咬了一下嘴唇。接着她纤细的身体便停止颤抖,蓝色瞳孔再度发出强韧的光彩。
「……既然如此,就更不能输给那些家伙了。我刚才用了『PK』这个字眼,不过现在要收回。这游戏里面有很多人在PK,而且我也加入了以这为主的中 队,但PK也有PK的原则与觉悟。只是用毒药杀害完全潜行当中的无意识玩家,这根本就不是PK。只不过是卑劣的犯罪……不过是杀人犯罢了。」
「嗯……说得没错。不能再让这些家伙胡作非为下去了。我们要在这里打倒『死枪』,让他与在现实世界里的共犯一起为犯下的罪付出代价。」
其实这段话有一半是对我自己所说。
没错——这也是我最优先的义务。我得从这里重新来过才行。这是为了那个夜里狂乱下杀害两人,而且之后又夺走另一个人生命的自己赎罪。
这原本应该是白我独自面对的战斗,这个狙击手少女却完全被拖下水了。我只能默默凝视着她。
如果以她的安全为最优先考虑,其实可以选择让暗风与死枪战斗,在他们其中某人获胜时便立刻自杀来让大会结束。但最糟糕的是,如果没出现在地图上的 那个人并非死枪的牺牲者,而是躲在河底或洞窟里时,大会将继续下去。而打倒暗风的死枪便会于此时现身,然后在我眼前射击暂时成为尸体无法动弹的诗乃。而 且,如果暗风也成为死枪的目标,那我们这么做就只是徒增牺牲者而已。
所以,我还是得战斗。我要保护诗乃、解决暗风、打倒死枪。虽然这不简单,但我一定得豁出一切完成——
当我想到这里时,诗乃本人却以坚定的声音说:
「暗风就交给我吧。」
「咦……」
「那个人很强。就算是你也无法瞬间打败他。何况你们俩战斗时,死枪会趁虚而入。」
「是……是没错啦……」
诗乃看见我含糊其词的模样,右手放开枪身,直接在我的胸口拍了一下。
「反正你心里一定是想保护我对吧。」
被一语道破的我无言以对。狙击手那娇小的嘴唇这时浮出微笑,但马上又噘了起来。
「别开玩笑了。我是狙击手而你是观测手耶。你只要帮我找出敌人的位置就好,暗风和死枪都交给我来解决吧。」
虽然有一部分用语我不是很清楚,但我也只能苦笑一下并点了点头说:
「这样啊。那就交给你了……我想他们两个应该都很接近了吧。我先用越野车冲出去,晚点你再离开洞窟找寻适合狙击的位置。」
在提出先前订下来的作战计划后,诗乃也点了点头。
这时认真的神情已经回到她脸上。少女正面承接我的眼神,接着简短地回了一句:
「拜托你了,伙伴。」
***
诗乃将爱枪黑卡蒂Ⅱ的瞄准镜调成夜视模式后,直接把右眼贴了上去。
广大的沙漠里,目前没有任何会动的物体。但是位于西南边的暗风与不知在何处的破斗篷应该正往这里接近。
诗乃选择了低矮岩山顶端作为狙击位置,而这座岩山下方,正是他们刚才一直躲藏的洞窟。这里除了由地面上很难看见之外,还可以清楚眺望四周的环境。 不过待在这里当然也有危险性。虽说是低矮的山顶,但从顶端到地面仍然有十公尺以上,像诗乃这种VIT值不高的角色,没办泫随便往下跳。而且,只有一条通道 能爬到这里,如果敌人接近,无路可退的她就只能被打成蜂窝了。
然而,现在应该是抛开所有消极想法的时刻。狙击手尽量保持心情平静,悄悄地将爱枪转往右边。
于是,她视野中央的大沙丘顶端出现一道人影。
间断吹拂的夜风,不时抚动他长到腰际的黑发。包裹着纤细身体的黑色军队战斗服,让他看起来就像要融进夜色里一般。那个身影与其说是带枪士兵,倒不如说是伫立于幻想世界沙漠中的精灵剑士。
桐人眼前,是从废墟都市将两人带到这座沙漠来的交通工具——三轮越野车。它由洞窟里冲出来时,就已经没什么油了,所以现在应该已经无法行动了吧。 但越野车还是忠实地尽着自己最后的任务。它庞大的车体被桐人拿来当成掩蔽物,虽然很容易被发现,但这样就很难从北侧狙击他了。
桐人南边便是诗乃潜伏的岩山,而这也是个仅能从几个方位攻击的地点。也就是说,死枪的L115就只能从西边或东边进行攻击。再加上考虑到暗风正从 西边接近这一点,死枪应该会选择由东边出手。桐人应该也是这么想的吧?他那远远看起来与少女没有两样的脸庞,正对着由浓厚云层缺口逐渐上升的蓝白色月亮。
死枪狙击桐人时,应该会舍电磁冲击弹而改用带有必杀威力的338Lapua Magnum弹才对。只要被那种子弹击中头部或心脏,几乎都是立刻毙命。就算只射中手脚也会因为冲击损害而丧失一半HP。而且桐人很难回避他的攻击。死枪 的第一发子弹除了没有弹道预测线之外,还能靠着「超颖物质光学迷彩」能力在隐形状态下进入狙击态势。当然,由于在沙地上行走会留下足迹,所以他没办法接近 到必中的距离,但即使如此死枪还是占有压倒性的优势。
——不过,如果是你……
初次见面时便突破「Untouchable游戏」,之后还能将眼前黑卡蒂子弹砍断的你,一定能躲开吧,桐人。
诗乃在心中这么对他说道,然后又把目光转回枪口的方向。
自己的工作是让桐人能够发挥他最大的注意力。因此,必须迅速地解决从他背后接近的最强AGI型打手·暗风。
如果时间充分且状况安全,只要同暗风说明事情原委,脱不定就能艇他主助避难或出手相助了。但是要让他相信BoB决赛舞台里发生真正的杀人事件,可以说是 难如登天。如果诗乃不是亲身遇见死枪,并且感受到被黑星瞄准时那种冰冷的寒气,她对桐人之后所说的事情必定只会一笑置之。
所以,现在只有击倒暗风一途了。ZXED没有参加这次大会,所以几乎每个人都认定他是最有机会夺冠的玩家。而自己现在必须一击让他毙命。
……现在的我,真的能办到吗?
诗乃以肉眼与瞄准镜看着整座广大沙漠,同时拼命抵抗着悄悄掩上来的迷惑与恐惧。从废墟逃走时,在三轮越野车上所做的狙击只能说是惨不忍睹。当时根本就不可能击中破斗篷,就连打到巴士油箱也只是单纯的偶然罢了。诗乃至今为止累积起来的自尊,就在那一瞬间毁灭殆尽。
以狙击手诗乃的身分尽量累积杀人数并且精进狙击技巧,当有一天能在BoB里获得优胜时,现实世界里的朝田诗乃也能得到真正的坚强。那时候便能舍弃 对枪械的恐惧感,也不会再想起过去的事件,可以过普通的生活。自从接受新川恭二的邀请来到GGO,她便一直深信着这一点。
但是,这个愿望可能已经有些偏离准心了。
不知不觉间,自己已经在心底将「游戏里」与「现实世界里」的诗乃分开,区别成坚强的诗乃与软弱的诗乃。但这根本是错的。游戏里的诗乃,心里依然残留着现实世界里的弱点,所以才会害怕黑星手枪,导致那次狙击失手。
游戏内外的诗乃其实都是「自己」。看见桐人这个不可思议的少年之后,自己才好不容易发现这一点。他在现实世界里,一定也是这样的人吧?对抗自己的弱点,无时无刻都在奋战。就算腰间没有光剑也一样。
这么说来,现实世界里的诗乃心中,一定原本就有游戏里的坚强性格。
——我将以普通人诗乃的身分射出这发子弹。就跟五年前那个事件时一样。
我一直逃避着那个瞬间。只是想将其遗忘、抹消,只是闭起眼睛,不断想以画笔将那段记忆涂掉。
可是,我不会再这么做了。我要再次正视自己的记忆与罪过,回到那个时候,由那里重新出发才行。也许,自己一直等待着面对这一切的时刻到来吧。
既然如此——
现在就是那一刻了。
诗乃的右眼捕捉到在瞄准镜彼方以高速移动的黑影。「暗风」来了。
她立刻将手指放在扳机上。但目前还不能施力。狙击只有一次机会。没有再次移动让位置情报重置的时间了。
如果失手,暗风势必会强行突袭桐人吧。届时就算桐人再怎么厉害,也无法同时应付死枪与暗风两个人。他一定会被其中一个人的攻击打倒。接着死枪只要 解决暗风,就可以轻松写意地专次以黑星攻击诗乃。假想的七·六二毫米弹将击中诗乃,而这个画面转播到外界的屏幕上时,现实世界的共犯就会把致命毒液注射到 诗乃体内,停止她的心跳。
也就是说,这一发子弹足以影响诗乃真正的生命。就跟那个时候一样。
然而,此时她心里却不可思议地相当平静。或许只是无法理解整个状况而已吧,但绝对不仅如此。自己不是一个人。有某个人、某种力量在支持自己。有一股微小的热度,正温暖着那即将冻僵、麻痹的指尖,这究竟是——
黑卡蒂Ⅱ。这把与自己共同闯过无数战场的另一半,独一无二的分身。
…………啊,原来如此。你一直陪伴着我呢。不只在狙击手的怀中……也一直待在平凡少女的身旁。就算看不见你的模样,你还是不断鼓励着我。
…………拜托。请把力量借给软弱的我。给我从这里再度起身迈步的力量。
在目前已经消失的浮游城艾恩葛朗特里奋斗时,攻略组剑士们于每天的战斗当中,发现了许多「系统外技能」并且勤加修练。
比如说,决斗时光从剑的位置与角色重心便能预测对方招式的「预知」;由远距离型怪物或者是人类视线中预测攻击轨道的「识破」—田各种环境音中判别 敌人效果音并找出其位置的「辨音」;先诱导怪物的AI学习功能,再给予沉重负荷令其产生空隙的「误导」;由复数玩家互换位置,同时回复HP的「切换」等 等。
而这些没有列在能力格子里的技能中,最难以习得的绝技、甚至被某些人当成超自然现象的技巧便是「气息感觉」——「超感觉」。
那能在眼见耳闻以前,便抢先发现准备攻击自己的敌人存在。也就是一种「感觉杀气」的技术。
否定有这种技能存在的一派人主张,理论上假想世界里不可能存在所谓的杀气。因为处于完全潜行状态下的人类,只能靠着NERvGear传送过来的数字档案来认识整个世界。因此游戏内所有情报都一定能转换为程序,当然也就不可能有杀气或第六感这种暧昧的东西存在了。
他们的主张其实相当合情合理。就算是我,也不会积极肯定「超感觉」技能存在。
但是,在为期两年的浮游城战斗中,我确实有过几次只能说是「感觉到杀气」的经验。明明没看见或听见什么,但就是有种被人盯上了的感觉,于是便不再往迷宫深处前进。结果也确实因此还好几次捡回一条命。
今年我曾经跟「女儿」结衣提起这件事。结衣曾经是运作SAO的「Cardinal系统」里的附属应用程序。她很肯定地表示,在SAO以及其复制系统「The Seed」里,除了五感情报以外就没有得知怪物存在的手段了。
——所以,只要敌人无声无息地躲在眼睛看不见的地方,应该就无法注意到他才对。于是我便对感到疑惑的结衣说出多年来藏在自己心里的想象。
潜入VRMMO的玩家,将藉由持续与位于远方的游戏服务器通讯以确认「自己」的状态资料。独自一个人待在荒野或是迷宫里时,能够查阅数据的就只有 自己而已。但如果有某个外人尝试伏击自己,状态数据的传输量就会变成两倍或更多。这时系统处理速度会变慢,最后因此发生极轻微的传输迟缓,而这就是我所感 觉到的「杀气」了——
听完我的假设之后,结衣脸上出现非常怀疑的表情,然后说出「要是服务器因为这种程度的负荷处理速度就变慢,那早就应该淘汰了」这样的话,但她最后还是补上一句「如果硬要说的话,我也不敢百分之百否定这种可能性就是了」。
结果,可能还是以超自然力量来解释比较有说服力吧。
但现在遇到这种情况,也就管不了什么理论了。
玩过那么多VRMMO游戏之后,我首次被迫处于只能依靠「超感觉」技能的状况下。
遗留有最后一抹残照的天空远方,可以见到朦胧的蓝白色玉盘高挂在上面。今天虽然是满月,但可能是被厚重的云层给遮住了吧,感觉上比阿尔普海姆的月夜要暗多了。沙丘的稜线一半融入夜色当中,甚至连要分辨随处可见的突起是仙人掌还是岩块部有困难。
如果,这时有人潜身于这些突起物底部,将隐含必杀力量的枪口对准我,我可能也无法用肉眼注意到他的动作。而且现在准备狙击我的敌人,还拥有能让身 体完全透明化的优势。视觉上唯一可以期待的情报,就只有刻割在沙地上的足迹而已。但若是距离我一公里以上,就算我想看也看不见。同样地,对方移动时所发出 的脚步声,也将被风吹散而传不到我耳里。
——那么,干脆闭起眼睛、蒙上耳朵好了。
我甩开恐惧,静静闭上眼。接着将风声、干燥的冷空气以及脚边沙石的滚动声排除在意识之外。
结果,遥远彼方突然传来细微的振动。有人正用极快的速度奔跑着。方向是西南边——所以这一定不是死枪,而是「暗风」。
我拼命压抑转过头去确认他身影的冲动。暗风是诗乃的猎物。她一定会阻止暗风的。于是我将背后的脚步声由意识里消除,把全部感觉集中在前方,为了感受任何可能的「变化」而死命提升自己的注意力。
啊……对了。我现在才想起来。在微笑棺木讨伐战的那个夜里,我也不是因为任何影像或是声音才注意到那些家伙的突袭。我只是有股「不祥的预感」而已。于是我便遵从直觉转头,赫然发现洞窟的岔路里有些影子正无声无息地靠近。
伏击部队里打头阵攻击我们的男人叫什么名字呢。不是微笑棺木的首领「PoH」,他当时应该不在现场。多半是某个干部才对。那男人的武器是像针一样细长的「刺剑」,一种没有刀刃而强化了贯穿力的武器。它晃动着朝我袭来的锋利尖端还闪着极小的光芒……
我当时杀了那个家伙吗?不,应该没有。当我将他的HP削减一半之后,那家伙便和同伙切换,慢慢退到后面去了。
临走之前,他应该低声说了些什么。不是什么虚张声势的台词。而是一些断断续续,类似咻咻声的刺耳单字群。
「……桐人。我之后、一定会、好好料理你。」
——那种讲话的语调和气息。以及在头套深处发出红色光芒的双眼——
忽然有种刺痛感触及我的眉间。
就是这种感觉。这种针对我、而且无情又黏稠的冰冷——杀气。
我顿时睁开双眼。
沙漠远处,正东方稍微偏北处的一颗仙人掌底下忽然闪过细微的光芒。
那是刺剑的剑尖,还是狙击枪的发射火光呢?
我将身体向右倒去。不对,应该说当我准备往右倒时,浓缩着惊人密度的攻击力聚合体已经来到额头前面。时间的流动产生变化。那种沉重万分的感觉,似乎连空气都能冻结——
高速回转的子弹尖端擦过了太阳穴,扯断一小撮头发后往稍微倾斜的我身后飞去。
「哦……哦哦哦!」
我抛下仍然残留在空中的一撮黑发,随着咆哮用力往沙面一踢。
***
——好快!
虽然瞄准镜终于捕捉到了「暗风」的身影,但他飞奔的速度却超乎诗乃想象。在数值点满的AGI以及修练到顶点的冲剌技能支持下,那惊人的移动速度,让他看起来就像是一阵黑色旋风。
穿在暗风瘦小身躯上的,是件仅有最低限度保护的深蓝色战斗服。他没携带辅助武器,仅仅在腰间挂了一颗电浆手榴弹。这人甚至不戴头盔,直接将他尖细 的脸庞显露在外。拿着细长M900A的双臂以及前倾的上半身,即使在奔跑当中也完全没有晃动。那种只有双脚以留下残像的速度不停奔跑的模样,与其说是士 兵,倒不如说是「忍者」还差不多,而且他不只是快而已——可以说完全没有停顿。
就算对速度非常有自信的玩家,通常跑一阵子后还是会先躲在掩蔽物后方,稍微观察一下环境才继续前进。对诗乃这种狙击手来说,停下脚步的时刻正是最好的狙击时机。
然而暗风虽然乜利用了仙人掌与岩石这些掩蔽物,但根本连一秒钟都没有减速。他知道对于速度便是资产的AGI型角色来说,只有不停冲刺才是最安全的 防御。……怎么办?要预测他的行动然后先行射击吗?但暗风可不是直线冲刺啊。他时而绕过沙丘、时而爬上丘顶,这种随机数轨道可以说根本无法预测。还是说, 先故意将首发子弹瞄准他脚边,然后趁他急忙趴下时才收拾他呢?对他这种古董级的玩家来说,这老掉牙的招式不知道有没有效果。而且从第二枪起,敌人就能看见 「弹道预测线」了。真的要如此随便就舍弃狙击手最大的武器——没有弹道预测线的第一枪吗?
诗乃犹豫了。但这时的犹豫,不是在三轮越野车上那种参杂着恐惧与迷惑的感觉。她的头脑相当冷静且清晰。黑卡蒂的木质枪托靠在脸颊上的平滑感触,与因为深信诗乃才能够背对着暗风的少年,都给了她力量。
不应该赌博式地狙击奔跑中的暗风……
犹豫片刻之后,少女做出这样的结论,于是稍微放松食指的力道。
只有确定会命中目标时,才能扣下扳机。否则就不叫狙击了。在桐人进入M900A的射程前,暗风有可能会停步。而现在要做的就是忍耐到那一刻为止。
蓝色忍者距离桐人已经不到一公里。但只要桐人选是背对着他没有任何反应,他就会判断桐人尚未发现自己,然后一直靠近到AGI型角色最擅长的一百公尺射程里吧。
——我要忍耐到那个时候。所以你也要耐住性子啊,桐人。相信我。
在无法使用通讯道具的大混战中,诗乃只能在内心这么祈求着。不过,她总有种想法已经传达给对方的感觉。于是狙击手开始停止思考,将自己整个人与黑 卡蒂化为一体,然后让视觉与瞄准镜、触觉与扳机融合。这时,甚至连呼吸与心跳的感觉都离她远去。唯一感觉到的,就是急速奔跑中的目标,以及持续追踪他心脏 的十字瞄准线。
就连以这种状态过了多久,少女都不清楚了。
最后,等待的瞬间终于来临。
一道白色光芒由视野右下方往左上横切过去。那是一发子弹。但当然不是来自黑卡蒂,而是死枪由沙漠东侧所发射的338Lapua弹。桐人躲开这次攻击后,L115的长射程子弹便来到由西侧靠过来的暗风附近。
暗风不仅以为桐人还没注意到自己,更没想到忽然从目标对面飞来了一颗巨大子弹。结果他虽然没有当场趴到地上,却还是弯下身体紧急煞车,准备朝附近岩石的后方移动。
这是最初也是最后的狙击机会。
手指有一半像是遵从黑卡蒂本身的意志般开始扣下扳机。淡绿色的「带着预测圆」出现在视野里,接着圆形瞬间收缩成极小的一点。诗乃瞄准的目标是胸口中央。扳机扣下之后,击锤敲击撞针,50BMG的火药在枪膛里炸裂,巨大弹头瞬时加快到超音速——
暗风注意到黑卡蒂防火帽火花的双眼,与诗乃的右眼霎时透过瞄准镜交会。他的眼神里似乎有着惊讶、悔恨以及确实的赞赏。紧接着……
最有可能获得冠军的忍者,胸口啪一声出现了炫目的特效光。他整个人飞出数公尺外,接着在沙地上滚了好几圈,最后才脸朝上方停了下来。这时 M900A已经离开他的右手,腰间的手榴弹也掉落在地。当他腹部上方浮现「DEAD」标签并准备开始回转时——诗乃的身体已经连同黑卡蒂一起转了一百八十 度。
——桐人!
她无声地叫着这个名字。
黑衣剑士直线朝着开始在地平线后面升起的蓝白色月亮冲过去。
他奔跑的模样与暗风简洁的姿势完全不同。那种挺着胸膛、收紧下颚并且跨大步疾驱的动作,简直就像在跳舞一样。桐人右手一闪,拔出腰间的光剑。迅速伸长的蓝紫色光刃在微暗中添加了一道鲜艳的色彩。
桐人前进的方向闪起微弱橘色光芒。是发射子弹的火光。
光剑划出来的圆弧直接将飞来的子弹给弹开。再一次。接着又一次。躲开第一发子弹的桐人已经能看见预测线。拴式枪机的狙击枪不论连射多少发子弹,都没办法贯穿光剑士的超群反应力。
诗乃在取消瞄准镜夜视模式的同时,也将倍率提升到上限,找到对方发射子弹的位置。
——有了。在高大仙人掌下方。由破烂布料底下伸出来的那个特殊减音器,以及装置在枪管下面的通枪条。这个人确实就是L115A3「沉默刺客」的使用者兼真正的杀人凶手「死枪」。
诗乃拼命瞪大右眼,以对抗看见他身影时的恐惧感。
……你不是亡灵。就算你是在「Sword Art Online」里杀害过许多人、回到现实世界后还想出这种恐怖计划的疯子,但终究只是鼻子会呼吸、心脏会跳动的人类而已。那么,我就能和你战斗。能相信自己和黑卡蒂的力量足以打败你和L115。
诗乃拉下枪机,将填好下一颗子弹的爱枪瞄准趴在地面上的破斗篷头套深处。
虽然透过瞄准镜能看见他不断闪烁的红色眼睛,但那绝对不是死者的鬼火,而是面罩型护目镜的镜片。面罩底下,只不过是一般角色的脸孔罢了。
诗乃的手指碰到扳机,稍微加强了力道。
死枪的头瞬间动了一下。他能看见弹道预测线。经过刚才对暗风的攻击之后,诗乃已经暴露了自己的位置。不过,这也只不过让双方处于对等的条件之下而已。来吧——
一决胜负!
瞄准镜里的死枪移动L115,将枪口对准诗乃。从他黑色下颚延伸出来的血红色光线冷冷地拂过诗乃额头。诗乃不等预测圆收缩,便直接扣下扳机。
爱枪发出巨响的同时,死枪的狙击枪上也迸出微小火花。诗乃将脸离开瞄准镜,以肉眼看着自己发射的子弹与朝自己飞来的敌弹。双方轨道看起来就像在同一条直线上。
诗乃瞬间有了子弹会相撞的预感,但这样的奇迹果然还是没有发生。最后两颗子弹几乎是在些微的间隔之下错身而过,同时稍微偏离了轨道。
「咕汪!」一声尖锐的冲击音在耳边响起——接着装设在黑卡蒂上的大型瞄准镜便消失得无影无踪。如果右眼还贴在上面,应该立刻就丧命了吧。死枪的338Lapua弹就这么直接擦过诗乃右肩并消失在后方。
而黑卡蒂的50BMG弹也偏离目标,直接命中了L115的枪身。
GGO内的枪械,大致上每个零件都会设定耐久度。平常使用上只有枪身会产生损耗,而且这只要经过维修之后便能恢复。无论哪个部位被枪击中都会受到 很大的伤害,不过即使如此还是很难让耐久度归零,同时只要耐久度还有剩余通常就能够修理——但要是脆弱的机关部位被大口径弹击中就另当别论了。比方说,像 现在这样。
死枪怀中出现一颗小型火球,L115的中心部分变成了多边形碎片,随即消失。而枪托、瞄准镜与枪管等零件纷纷掉落到沙地上。这些零件虽然还能再使用,消失的机关部却已经无法再生了。也就是说,这个瞬间「沉默的刺客」已死。
…………抱歉了。
诗乃虽然在脑袋里说了这么一句道歉的话,但对象当然不是死枪,而是那把稀有且高性能的枪械。她立即再度拉下枪机拉柄,虽然下一发子弹依然随着令人安心的金属声装填进弹仓里,但瞄准镜遭到破坏的现在,已经没办法再进行远距离狙击了。
「再来就交给你了,桐人。」
她对着疾驰的光剑士背影如此低语。
这时桐人与死枪的距离已经不到两百公尺。就算发动光学迷彩,也不可能顺利从这个地形脱离。因为地面上将会留下清晰的脚印。
可能是已经放弃挣扎了吧,只见由仙人掌下方爬出来的破斗篷缓缓站起身。他右手上垂着L115留下来的长大枪管,整个人像滑行般缓缓前进。难道他想用那根铁棒作战?桐人那连黑卡蒂子弹都能砍断的光剑,只要一击便能将它砍成两半了。
两者之间的距离迅速缩短。就算没有瞄准镜,拥有远视技能的诗乃,眼睛还是能清楚看见扬起大量沙尘往前冲的桐人,以及拖着脚步慢慢前行的死枪。
桐人边跑边将右手的光剑高举过肩。并把左手往前扬起。他这即将使出强烈突刺的起手式,诗乃已经在预赛里见过好几次了。
相对地死枪则是把发出黑色光芒的枪管交到左手。然后以右手碰着枪口部分。距离双方交错还有五秒。两人后面各浮着一道转播摄影机的光芒。目前在 GGO内部酒馆或是在外部世界的MMO动向网站观看实况转播的观众,当然都不知道死枪的罪行与桐人的目的,但一定还是会为紧迫的战况而屏息注视屏幕吧。而 诗乃这时也忘了一切,只是瞪大眼睛看着眼前即将展开的死斗。
桐人像是要踏破沙漠般用力往前一踩。
而死枪则是以两手将枪管水平举起。
当他的手边忽然产生锐利光芒的瞬间——
「啊……!」
诗乃发出尖锐的叫声。
死枪两手往左右分开。枪身离开他的左手,回转着向后飞去。
而他右手上——出现一根由枪身下方拔出来的纤细金属棒。是通枪条。难道说,那就是他最后的武器吗?通枪条应该只是维护枪械的道具啊。它本身没有任何攻击力,就算拿它来殴打别人,应该也只会让对方减少一丁点HP而已吧……
——不对。
那不是清扫枪管用的铁棒。原本应该突起且有开孔的前端,竟然像针一样尖锐。那是剑吗?但是它就连根部的直径也只有一公分左右。那种东西伤得到人吗?说起来,GGO世界里除了战斗小刀外应该不存在其他金属刀剑才对。
瞠目结舌的诗乃,看见桐人的背部似乎一瞬间僵住了。
但光剑士终究没有停下动作,他右手中闪耀的能源光刃笔直地往前方突刺。像喷射引擎般的金属效果音甚至传到诗乃所待的岩山上头。藏有必杀威力的尖端 直接被破斗篷的胸口吸了进去。原本桐人想往前将剑整个刺入他的身躯——却失败了。因为死枪将上半身整个向后仰。这完美的闪躲动作,看起来就像他早已知道桐 人的招式与闪躲的时机了。
桐人单手突刺的威力,仅仅在空气中扬起一阵焦味,便往死枪身后穿去。
可能是绝招被人躲开的缘故吧,光剑士的身体再度露出了短暂空隙。虽然他马上行动并准备往右前方跳跃,但身体仍在倾斜状态的死枪,右手就像独立出来的生物般直接往前伸。手上那根只有八十公分左右的尖细金属针前端——
就这么狠狠刺入黑色战斗服左肩。
「…………桐人!」
诗乃发出叫声的同时,鲜红色特效就像血一般飘散在微暗当中。
***
结城明日奈将手机放在感应器上,当结账效果音响起过了一秒后,她便叫了声「谢谢!」
并冲下出租车。
圆环正面有个即使已经快到晚上十点仍旧点着一部分照明的巨大入口。虽然自动门的电源已经关上,但明日奈毫不考虑便往旁边标示着夜间入口的玻璃门走去。
她推开门后,在飘荡着消毒水气味的冷空气中率先往申请探视的柜台前进。由于菊冈诚二郎应该已经联络过医院了,所以明日奈立刻便向抬起头的护士讲出准备好的说词。
「我是刚才联络过要到七〇二五号病房的结城!」
同时,她由口袋里拿出学生证交给柜台。当护士拿起证件对照相片与明日奈的容貌时,她已经先把正面墙壁上的馆内平面图记在脑子里了。
「您好,结城明日奈小姐。这是您的通行证。当您要离开时请记得归还。病房是从右手边的电梯……」
「我知道了。谢谢你!」
她一拿到通行证便急忙鞠了个躬,然后将满脸惊讶的护士抛在脑后,直接小跑步朝着中间电梯前进。在医院纪录里,桐人——桐谷和人不是来治疗或住院,只是检查而已,所以明日奈表现出来的焦急实在有点不自然,但此时已经顾不了别人的眼光了。
电梯前有座类似月台入口的闸门。明日奈将通行证在面板上感应过后,连金属栅都还没完全打开就直接穿过。她按下上楼按钮,冲进打开的电梯门,这才稍微松了一口气。
——一年前和人要跑到从ALO鸟笼里解放出来的自己身边时,一定也是这种心情吧?他一定没事的。不可能有事。虽然理性这么说,但自己就是无法压抑焦躁的心情。
每当电梯通过楼层时,便会发出「磅、磅」的平稳电子音。明明只有七层楼而已,但上升的速度竟让人感觉如此缓慢。
「不要紧的,妈妈。」
忽然间,由她两手握住的手机话筒里传出一道稚嫩的声音。
那是和人和明日奈的「女儿」AI·结衣。她的主程序目前在和人房间的专用定点式游戏机里,有需要时她便会以ALO导航妖精的身分潜行到游戏中,而 在现实世界里也可以透过手机对话。虽然电池容量有限所以没办法持续处于联机状态,不过自从明日奈离开Dicey Cafe之后,她们便一直保持联机。
「爸爸不论面对什么样的强敌都不会输的。因为他是爸爸啊。」
「……嗯,说的也是。」
明日奈将手机麦克风靠近嘴唇后低声回应。冻僵的手指这时终于慢慢开始可以活动,但紧张感却依然残留在她的心中。
桐人因为菊冈的请托而到GGO里去调查那个奇怪的玩家「死枪」。结果操纵这个角色的,却是某个以前隶属于SAO杀人公会「微笑棺木」的成员。而且——被死枪在游戏里枪击的两个人,现实世界里都因为心脏衰竭而死亡了。
无庸置疑的是,一定有某些不对劲的事件发生。虽然菊冈肯定地表示桐人在潜行中绝对不会发生任何危险,但他也无法断言那两桩奇怪的死亡事件只是偶然。
「磅」一声,电梯通过了六楼并开始缓缓减速,最后随着电子音一起在七楼停住。电梯门打开的同时,结衣马上就发出「往右边十五公尺,转角左弯后再走八公尺就到了」的指示。明日奈立刻照她所说,在空无一人的走廊上全力奔跑起来。
走廊两旁是等间隔排列的电动门,而明日奈便在奔跑同时以眼角确认旁边的金属门牌。七〇二三……二四……二五!她将通行证按在门牌上,当红色显示灯变为蓝色的瞬间,便立刻将门拉开。
这是一间灰白基调的单人病房。在靠近正中央的地方,有一架过去明日奈也仰赖它照顾的自动调节型凝胶病床。房间周围的窗帘全都拉开,还可以见到相当 专业的屏幕机器。连结在机器上面的线路分又出来之后,贴在床上少年那整个外露的胸膛上。而少年的头部还戴着明日奈相当熟悉的银色圆冠—— AmuSphere。
——桐人!
明日奈用力吸了一口由暖气口吹出来的温热空气,准备这么大喊时——
「……桐谷小弟?」
某人的声音抢在她之前响起,让明日奈因为惊讶而差点往前倒去。她将脖子往右转,发现刚才被屏幕装置挡住看不见的床旁边有一张折叠椅,上头还坐着一个人。
那人身穿白衣、头戴护士帽,头发绑着辫子,脸上还挂着一副设计相当时髦的眼镜。是一名护士。现在想起来,菊冈确实说过和人身边有人在照顾。
不过那人竟然是个妙龄美女,还探出身子,几乎要趴在上半身全裸的和人上头。明日奈看见这一幕内心难免有些不愉快。但那念头也仅仅闪过一瞬间而已。注意到明日奈进到房间里而抬起头的护士,脸上竟然带着相当紧张的表情。
「啊,你是结城小姐吧?我已经听说你要来了,请到这里来吧。」
护士起身以有点沙哑的声音迅速说道,接着又用左手指了一下床旁边。明日奈不用她说就已经跑了过去,朝对方点了一下头之后再度看向和人的脸。
当然,和人目前闭着眼睛。但他并非睡着也非昏倒。AmuSphere将他的五感隔离在现实世界之外,并引领进遥远的异世界里。由于 AmuSphere间时也会回收由脑部传往肉体的运动命令,所以他的脸部与身体不会有任何动作。理论上来说应该如此,但明日奈一看见和人的脸,马上就感觉 到他内心正处于相当不平静的状态。
「桐……和人他怎么样了吗?」
明日奈抬起头来这么问道。胸前挂着「安岐」名牌的护士听见之后,只是皱起眉毛并微微摇了摇头。
「不要紧,肉体上没有任何危险。但是刚才心跳忽然上升到每分钟一百三十下……」
「心跳……」
明日奈低声说完后,便盯着旁边的屏幕看。液晶画面上显示着常在电视剧里看见的波状图与「132bpm」字样。眼前波状图正不断出现剧烈起伏。
玩VRMMO时心跳上升并不是什么异常现象。在完全潜行环境里和恐怖的怪物战斗当然会紧张,所以脉搏也会跟着加快。或许应该说,这本来就是享受这种状况的游戏。
但是——和人可是那个「桐人」哪。在浮游城艾恩葛朗特里,他身为一名攻略组独行玩家,可能是最常与死亡擦身而过的人。这样的他,怎么可能在一般游戏里紧张到这种程度呢?
事实上,这一年来自己与桐人一起玩ALO时,从没看过他表现出慌张的模样。
——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明日奈以手指擦拭浮在和人额头上的汗滴,紧咬住下嘴唇。
这时,左手里的手机再度响起结衣的声音。
「妈妈,请看墙上的平面电脑!我会把网络联机到『MMO动向』网站的实况转播!」
明日奈听见之后立刻抬起头,发现床脚边的墙壁上设置了一台四十吋大小的薄型屏幕。结衣可能是利用手机的无线传输功能链接到那台电脑了吧?只见原本呈现休止状态的画面自己亮了起来,浏览器随即以全屏幕的状态开启。
出现的影像与在ALO房间里所看的实况转播完全相同。
左上角是Gun Gale Online的粗犷标志。旁边则有「第三届Bullet of Bullets决赛大混战!独家转播中!」的细长文字列。
画面右侧是出场玩家的姓名列表。屏幕上占最大面积的,是复数视点的分割转播画面。不过现在只有两个大窗口并排在一起而已。
两边画面的背景都是蓝白色月光照耀下的沙漠。看来是有两名玩家正在进行接近战,而摄影机分别从他们背后进行摄影。左边窗口上出现的是一名全身穿着 深黑色战斗服,长发随风飘逸的娇小角色。他右手拿着发出紫蓝色光芒的光剑,左手则整个往下垂。此外还可以从他左肩看见鲜红色特效不断散落。角色的脚边有小 文字显示他的名字是「Kirito」。
「那就是桐人……」
角色给人的印象与SAO时代的「黑色剑士」以及ALO里使用的守卫精灵都不一样,那纤细的背部看起来就跟少女没什么差别。但是那种举剑的姿势与重心,在在都显示出他就是桐人没错。
在床另一侧看着同样画面的安岐护士以有些困惑的语气问道:
「那上面的就是桐谷小弟的角色?所以现在躺在这里的桐谷小弟实时操纵着他?」
「是的。因为正在战斗当中……所以心跳才会加快。」
明日奈虽然立刻这么回答,但还是有无法简单对护士小姐说明清楚的事情。桐人的左肩受了相当严重的伤——而他的对手应该就是同为SAO生还者,可能也在这款GGO里实际杀害了两名玩家的杀人犯。
明日奈畏畏缩缩地将视线移往右边窗口。
同样背对着屏幕站在那里的,果然不出所料是那个穿着破斗篷的玩家。他的背影看起来毫无生气且满是破绽。但是明日奈知道,完全习惯假想世界的人才会有这种站姿。她屏住呼吸,看着破斗篷右手上的小根突起物。
「咦…………」
一看之下,她便不由得发出了叫声。
破斗篷握在手上的,不是之前在铁桥上用过的大型狙击枪或是黑色手枪。只是一根普通的细长金属棒——
不。不只是普通的金属棒。它从根部开始绥缓变细,到了尾端时已经跟针一样锐利了。那是一把剑。乍看之下似乎与亚丝娜擅使的细剑大同小异,但其实它是把没有刀刃而只能进行突刺攻击的武器。
「刺剑……?啊……啊……」
明日奈甚至没察觉自己发出声音。遥远的记忆就像被画面上那把刺剑穿透般开始发疼。
「微笑棺木」里确实有擅长使用这种武器的干部。他的名字——名字是叫什么呢——
当然破斗篷不像桐人一样还使SAO时代的名字,然而明日奈还是忍不住往他角色的脚边看去。
「Sterben」。
明日奈无法立刻发出读音,只好断断续绩地嚅嗫着:
「史……史蒂……芬?是『Steven』拼错了吗……?」
「不是的……妈妈。」
结衣这么回答的同时,安岐护士也说了一句「不是那样」。明日奈看向她之后,护士便皱起姣好的眉毛,以非常紧张的表情继续说道:
「这是德文的医疗相关用语。念法是……『史提尔芬』。」
「史提尔……芬……」
明日奈从没听过这个单字。安岐护士看见她迷惑的模样后,稍微犹豫了一下才用有些沙哑的声音说:
「意思是……『死亡』。是医院里面……有病人过世时使用的单字……」
明日奈双臂及背部的汗毛立刻全部竖了起来,接着她好不容易才把眼神从画面上移开,凝视着躺在旁边的少年脸庞。
「桐人……」
这时明日奈的声音已经颤抖到连她自己都认不出来了。
***
GGO是利用完全免费的VRMMO开发支持程序套件「The Seed」来建构、营运整款游戏的。
「The Seed」虽然是泛用性非常高的系统,但就算是营运者也无法更改它的程序,换言之内部有所谓的「黑盒子」存在。营运开始经过三个月的游戏,就一定得把能超 越各个游戏范畴的角色移动机能「转移」永远维持在ON的状态下,而且能禁止给予玩家假想痛楚或藉错觉来消除疼痛的「疼痛缓和装置」也只能调节强度,无法完 全关上。
也就是说,GGO世界里不管身中多少枪——就算手或是脚被轰掉了,玩家也不会感觉到超越麻痹的疼痛感。
所以,现在我左肩的疼痛,以及类似被冰锥贯穿的痛苦,只不过是错觉而已。不对,疼痛缓和装置已经将错觉消除了,所以这根本不是真正的疼痛。只是我的记忆而已。是过去曾在另一个世界里,被同一种武器贯穿同一个部位时的感觉再度复苏。
约离我五公尺远的破斗篷——也就是「死枪」,他右手上发出黑色光芒的刺剑尖端,像是打着某种节拍般不停晃动着。这家伙在那种姿态下,没有任何准备动作便能不断进行突刺。若把它当成是普通的剑,会难以避过攻击。
没错,过去在「微笑棺木」基地的那个洞窟里,我也曾有过相同的想法。接着便觉得这家伙使用的武器还真是稀奇。但在激战当中我实在没机会跟他交谈。
经过一年半的时间后,我终于能对他说出当时没能说出口的话了。
「……真是稀有的武器。应该说……我不知道GGO里还有金属刀剑。」
结果死枪从那整个盖住头部的头套里发出咻咻的沙哑笑声。接着又断断续续地说:
「想不到、你变得、这么不用功了,『黑色剑士』。『小刀制作』技能的高级衍生技、『枪剑制作』就能办到了。长度、和重量、大概这样、就是极限。」
「……可惜,看来没办法制造出我喜欢的剑。」
我答完之后,对方再度发出笑声。
「你还是、喜欢需要、高STR的剑、是吗?你手上、那把玩具、应该很不称手吧。」
我右手上发出低吟的光剑「影光」可能不喜欢被人称作玩具吧,此话一出,它随即爆出细微的火光。我耸了耸肩替爱剑辩解:
「它才不是什么玩具呢。我早就想用一次这种武器了。而且……」
我挥动光剑让它发出「嗡」的一声,然后将原本下垂的剑身提到中段位置。
「剑就是剑。只要能把你的HP值砍成零就够了。」
「哼、哼、哼。讲得倒、威风,只不过、你能办到吗?」
头套深处的红色眼睛不规则地闪烁着。做得像骷髅头的金属面罩好像冷笑起来一样。
「『黑色剑士』,你这个家伙、吸了太多、现实世界的、腐败空气。刚才那招、迟钝的『魔剑侵袭』、要是被以前的你看见了、应该会很失望吧。」
「…………或许。不过你应该也一样吧?还是说,你到现在还认为自己是『微笑棺木』的成员?」
「哦?已经想起、这么多事了吗?」
死枪发出「咻咻」的金属摩擦般呼吸声,同时像拍手似的缓缓动着双手。他右手那包着腐烂绷带的手套眼着滑动,隐约露出手腕内侧的「微笑棺木」纹身。
「……那你、应该、已经清楚、我和你的、差异了吧。我是真正的、红色玩家、但你不是。你只不过是、被恐怖所驱使、为了活命、才杀人。是个不考虑、杀人的意义、只想忘掉一切的、胆小鬼。」
「…………!」
被他说中心事的我顿时哑口无言。
——为什么?为什么他能这么准确地说出我的心事?从微笑棺木讨伐战那晚交手以来,直到昨天在待机巨蛋里重逢为止,我明明没有和这个男人有过任何接触。
——难道……难道这家伙真的有什么超能力吗?我还以为已经看破了他的杀人方法,难道这只是我自以为是吗……?
我提振全部精神,将开始产生扭曲的视野恢复过来。现在还能维持光剑的尖端不抖动,已经可以说是奇迹了。如果被他看出空隙,死枪那没有任何准备动作的突刺技这次一定会贯穿我的胸膛。
我轻轻由咬紧的牙缝里吸了口气,接着低声回答他:
「……或许吧。但你也已经不是红色玩家了。我已经知道你是怎么杀害『ZXED』、『薄盐鲤鱼子』、『Pale Rider』,还有另一名可能也栽在你手上的玩家。那根本不是黑色手枪的力量,更不是你本身的能力。」
「哦?那你倒是、说说看哪。」
现在正是决定这场胜负的关键时刻。
我用灌注所有力量的双眼紧瞪着对方——然后将我认为是真相的所有内容说出口:
「……你利用那件光学迷彩斗篷,从总统府的仪器上窥视BOB参赛者的地址。然后让你的共犯侵入他们房间,配合你枪击的时机注射药物,使他们像心脏衰竭般死去。这就是死枪的真相。」
这下子死枪终于沉默了下来。
头套的黑暗中,那双红色眼睛忽然瞇了起来。从他的反应没办法判断出我的推测是否正确。我承受着他散发出来的浓烈杀气,继续说下去:
「你或许不知道,但总务省里有全SAO玩家的角色名称与本名的对照档案。只要知道你以前的角色名称,就能知道你的本名、地址还有你所有的犯罪手法。别再错下去了。快点注销,然后到最近的警察局去自首吧。」
即使如此——他依旧沉默。
干燥的夜风吹拂之下,破斗篷的表面像小生物聚合体般不停地蠢动着。闪烁REC标志的转播摄影机似乎已经等不下去而开始提升高度。我和死怆的对峙已 经将近三分钟。由于观众听不见我们的对话,所以他们的酬惑以及焦躁应该已经到达最高潮了吧。但是现在也只有继续我们之间的唇枪舌剑了。只要死枪肯定我的推 测,继续战斗就没有任何意义了。
但是——
数秒后,头套下发出来的却是与刚才没什么不同的「咻咻」冷笑声。
「原来如此……你的想象、确实有意思。但是,太可惜了,『黑色剑士』。你没办法、阻止我。因为、你绝对无法、想起我的、名字!」
「你……你说什么。为什么你这么有自信?」
「哼、哼。你甚至、连自己为什么会、忘记的理由都忘记了。听好了……那场战斗结束之后、我们要被送到监狱之前、我准备向你报出我的名字。但你却说『我不想知道你的名字,也没有必要知道,因为我再也不会遇见你了』。」
我顿时无话可说,只能瞪大自己的眼睛。而死枪则是对着我发出嘲笑般的呢喃声。
「你不知道、我的名字。所以、想不起来。你什么、都办不到。你只能在这里、被我击倒、狼狈地躺在地上——然后、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我干掉那个女人……」
某种物体划过空气发出「哔叽」一声。接着一道闪亮的银色弧线划过黑暗。
「什么都、办不到!」
死枪右手突然以弹簧玩偶般的动作朝我刺来。
我下意识以光剑迎击精准瞄准我心脏的尖刺。
能源光刀发出「嗡」一声,终于在最后一刻冲进了刺剑的轨道里。蓝白色电浆剑刃整个砍进金属剑侧腹当中。
理论上金属剑应该会被砍断才对。「影光」连诗乃狙击枪的子弹都能砍断,这种细小的金属棒怎么可能抵挡住它呢。我直接将剑往上抬,准备由死枪的左肩往斜下砍去——
结果,角色内部响起一道令人非常难受的声音。
我只能茫然张大眼睛,看着发出光辉的金属棒贯穿我胸口凹陷处。
死枪的刺剑只有一部分烧焦,其他没有任何损伤。它竟然能抵挡拥有绝对威力的能源光刃。为什么——会有这种事?
死枪继续往前踏步,准备将刺剑埋进底部。我的HP也随着金属的动作快速大量减少。这时我只能咬紧牙根,右脚使尽所有力气往后跳去。对方的剑刀因此脱离我的身体,伤害特效再次于空中划出一道红线。
我往后跳了两、三步,再度拉开与死枪之间的距离。结果他就像要舔刺剑剑身般缓缓动了一下嘴角。
「……哼、哼。这家伙的、材质,是这款游戏里、所能入手的、最高级金属。听说是、宇宙战舰的、装甲板唷。哼哼、哼……」
接着,死枪似乎不打算再开口一般,用力翻转斗篷并直线朝我攻过来。他右手以几乎看不见的速度将剑尖在空中划出无数残像。他到刚才为止从未使出过这种连续突刺。这是突刺系高等剑技,名为「星屑飞溅」的八连击——
手中光剑无法格挡攻势,加上脚下是沙地而无法随心所欲地踮步闪避,锐利的针就这么不断刺进我的身体。
***
——桐人!
诗乃拚命压抑住准备从喉咙里进发出来的吼叫声与把手指放到扳机上的冲动。
大约七百公尺远的战场上,表示受到伤害的特效正从黑衣光剑士身上飞溅出来。虽然诗乃没有碰过枪械以外的武器,但连她都看得出来让桐人受伤的死枪剑 法究竟有多高超。她屏住呼吸,心想「HP不会被刚才的攻击消耗光了吧」,幸好桐人身上仍未出现DEAD标签。只见他用力往沙漠一踢来了个后空翻,藉此与死 枪拉开了一段相当大的距离。
但死枪看来不打算让桐人有重整旗鼓的机会。他翻起了斗篷,像幽灵般缩短两人间的距离。自动控制的转播摄影机像是知道快要分出胜负般,数量不断增加。转眼间便出现将近十台摄影机以圆形包围着两个人,让沙漠一角变得像座圆形竞技场一样。
如果黑卡蒂的瞄准镜还在,就可以利用狙击来掩护桐人了,但现在这种距离下,就连诗乃也很难光靠肉眼便让预测圆收缩。若随便攻击,甚至有可能会误击桐人。
——加油。加油啊,桐人!
诗乃忘记现实世界的自己也处于危险状态,直接在岩山上呈高跪姿,然后紧握双手在心底这么祈求着。
桐人过去在传说的死亡游戏「Sword Art Online」里,曾经为了保护自己与其他人而杀害了几名玩家。这种经验与诗乃所背负的过去可以说十分相似。所以他的苦恼在某种程度上应该也和诗乃相近吧。
桐人说自己没办法克服这段痛苦回忆并将它们藏在脑袋某个角落里,还说今后也只能面对并且接受它们。
他正在实行自己所说过的话,准备亲手阻止带有SAO世界黑暗面的罪犯——死枪。
但桐人能这么做不是因为他很坚强。只是他告诉自己要坚强而已。要接受自己的弱点,就算因此而感到烦恼、痛苦也无所谓,因为他就是在这种环境下依然坚持向前看的人。所谓的坚强——所要求的并不是结果,而是朝着某个目标前进的过程。
——我想跟你说话。想把我发现、感觉到的事情告诉你。
——有没有什么我能帮忙的事情呢?接近他们反而会造成反效果。当我被黑星瞄准的瞬间,桐人将无法做出任何反抗。话虽如此,在没有瞄准镜的情况下狙击根本只是在赌运气。辅助武器MP7的射程又完全不够,还有没有……什么其他支持的手段呢…………
「…………!」
诗乃忽然间灵机一动。
有的。现在这种状况下,确实有一个自己能主动进行的「攻击」。虽然不知道能发挥多少效果——但还是有一试的价值。
诗乃大大吸了口气,接着用力咬紧牙根,朝遥远的战场看去。
明日奈在差点发出惨叫时用手遮住了嘴巴。
虽然没有光线特效,但死枪所使出来的招式,无疑是「星屑飞溅」八连击。这也是过去「闪光」亚丝娜所擅长的高等剑技。基本上这是属于「细剑」系的剑技,但因为不包含砍劈的动作,所以由细剑衍生的「刺剑」也可以使用。
墙壁上的平面屏幕里,被连续技刺穿全身的桐人不断向后跳以拉开距离。但是右边画面里的破斗篷却以滑行般的诡异动作紧紧跟随他。在刺剑的剑围边缘,桐人拚命地挣扎。
明日奈身边的屏幕装置开始发出急促的电子音,让她不由得往那边瞄了一眼。和人的心跳已经上升到160bpm了。明日奈勉强自己将目光从屏幕上移开,看向躺在床上的和人脸庞。
他额头上渗出汗珠,脸上表情看起来相当痛苦。稍微张开的嘴巴不停地吸着气。安岐护士注意到他这种模样,镜片后的眼睛也流露出担心的神色。
「……在完全潜行前我有要他乡摄取一些水分……不过现在已经过了四个小时,再继续出这么多汗的话,会有脱水的危险。没办法让他先注销吗……?」
听见护士所言,明日奈只能咬紧嘴唇点头说:
「我们在这里说什么桐人都听不见……而且他正在参加PVP大赛,不知道注销机能有没有效……」
ALO的大赛中,也可能会为了防止形势不利的玩家直接「断线弃赛」——VRMMO大赛里如果发生这种情况,场面马上就会冷掉——而暂时禁止自发性的注销。
「……不过AmuSphere会监视脑部的血液流量,如果脱水到危害身体的情况时,应该就会自动注销了才对……」
明日奈这么补充完后,护士也轻轻点头并且说:
「我知道了。那就再观察一阵子好了。他又不是病人,应该不至于要靠注射来帮他补充水分吧。」
「说得也是……」
明日奈的声音变得相当僵硬。在这种状态下注射点滴,不就跟SAO时期一样了吗?
不对——有一件事跟那个时候完全不同。那就是桐人现在所使用的并非带有死亡陷阱的NERvGear而是有安全保障的AmuSphere。所以就算 明日奈强行将覆盖在桐人头上的银环拿下来,他也不会有任何危险才对。桐人只会从转播画面上的沙漠消失,接着立刻回到床上——也就是明日奈身边来。
届时那名叫「死亡」的恐怖敌人,将永远危害不了和人。
明日奈死命压抑住这股冲动。
桐人/和人现在正赌上身为剑士的一切努力奋战。明日奈当然不能阻碍他。
但是,难道——难道就没有什么能做的吗。明明在他身边,却没办法传达任何讯息给在异世界里战斗的他吗?
「妈妈,手……」
忽然从手机里传来微小的声音。是结衣。
「请握住爸爸的手。AmuSphere没有办法像NERvGcar那样完全阻断外界的感觉。爸爸一定能感受到妈妈手上的温暖才对。虽然我的手没办法触碰真实世界……但请连我的份……连我的份也一起……」
讲到最后,结衣的声音已经剧烈地颤抖了起来。明日奈内心受到很大的冲击,用力地摇着头回答:
「不会的……爸爸一定也会感觉到结衣的手。我们一起帮爸爸……帮桐人加油吧!」
说完,她便让床上和人无力的左手握住手机,再用自己的双手将其紧紧包住。
病房里的暖气已经可以说有点热了,但和人的手却还是像冰块一样寒冷。要是握得太紧可能会让自动断线系统启动,所以明日奈只能以灌注全部体温与心意的手轻握和人,希望能让他的手变得温暖。
明日奈不再看实况转播画面,只是闭上眼睛专心祈求着。
——加油啊,桐人。为了你所相信的一切。我会一直陪在你身边。永远在背后守护你、支持你。
桐人冰冷的左手轻微、但确实地震动了一下。
对手的确很强。
无论是速度、平衡感或出手时机都无懈可击。连攻略组也很少有剑技如此了得的剑士。
但为什么会这样呢?操纵「死枪」这个角色的前「微笑棺木」干部,在讨伐战时明明看不透我的剑。我没花多少工夫便削掉他一半的HP,让他不得不退到战线后方。
照这么看来,大概是关在黑铁宫监狱那半年里让这个男人有了很大的转变。彻底击溃微笑棺木的,正是攻略组以及身为其中一员的我——而他便以对我们的 复仇心作为动力,努力精进自己的剑技。就算没有办法增加金钱和经验值,光是靠着反复练习剑技也能确实精进他的实力。这家伙在微暗且寒冷的监狱里,不知重复 了几千几万遍同样的动作。刺剑这种武器所能使出的剑技,已经完全融入这家伙的神经系统里面了。
虽说挥剑的次数我不见得会输他,但我现在手中握的是比过去爱剑轻上许多的光剑,挥动的感觉与过去完全不同。像「魔剑侵袭」这种单发技还没问题,不 过要使出连续技可就困难多了。而且死枪应该不会露出任何让我使用大技的空隙吧。他保持接近状态,不断地使出变化多端的突刺技。我虽然已经尽全力回避了,锐 利的尖端却还是不时贯穿身体各处,慢慢减少我的HP。计量表只剩下三成左右了。
即使HP就这样被那把尖锐的剑给耗尽、死枪用那把黑色手枪射击倒地的我,也没办法真的把我杀掉。因为我没有在总统府的机器前输入自己的姓名与地址,所以没有人能够找出我的所在地。
我是不是过于依赖——自己处于「安全状态之下」这个事实了呢?我完全被那把黑色手枪蒙蔽了双眼,以致于没有正视它拥有者的真正实力。如果是这样,现在会陷入困境也是理所当然的事。对方仍然身处于那款死亡游戏当中,而我不论身心都早已远离那个地方了。
现在才注意到这一点,或许已经太迟。
但我还是不允许自己就这样败在他手下。我在现实世界里的身体应该没有受到任何伤害才对。但正如那家伙刚才所说的,在后方岩山上待机的诗乃现在已经 进入那把黑色手枪的射程之内。只要我被打倒,死枪立刻就会袭击诗乃。在战斗当中只要一被黑色手枪的子弹击中,死枪的共犯便会对现实世界里的诗乃下毒手。
一瞬间。只要一瞬间就够了。
只要能让他暂时停下这一连串的攻势就好。
要说到武器的威力,应该是光剑远胜于极细的刺剑才对。只要能以沉重的单发技准确击中他,相信就能够让死枪的HP完全归零。但我就是没办法制造出这 样的空档。半调子的虚招一定发挥不了作用,而且敌人的刺剑还能穿透光剑的能源剑刃,因此也无法用力挥剑格挡造成他的破绽。该怎么办?要怎么样才能够——
「啾啾啾」的低吼过后,三连续技的最后一击划破我的右脸,HP值终于变成红色了。
脸上流出来的特效把视野染成一片红色。
可能是确定自己会获胜了吧,死枪的红色双眼闪烁得更加厉害了。
红色——当初「微笑棺木」的刺剑士也选择了红色眼睛。记忆发生激震。厚重的封印产生了龟裂。
对了……我当时确实拒绝知道这家伙的名字。因为我再也不想碰这件事。只希望能早点忘记那个充满疯狂、鲜血、哀嚎与怨叹的夜晚。
但这种事根本不可能办到。
我根本没有忘记一切。只是假装忘记、自己欺骗自己而已。我只不过是将部分链接到那块记忆的回路阻断,说服大脑相信自己看不见一直存在于那里的事实而已……
死枪为了给我最后一击,而将刺剑迅速往后拉去。停留在它尖端的冷冽光芒让我封印的记忆片段式地闪过。
讨伐队出发之前,我们在公会「圣龙连合」的总部举行了最后会议。
在会议中,再度说明了关于「微笑棺木」的成员情报。内容除了首领「POH」的战斗能力之外,还有他身边各个干部的武装、技能、外表与——名字。
当时确实提到,干部里面有两个家伙喜欢使用属于自己的颜色。其中一个人是黑色。那是个喜好使用沾毒小刀的男人,名字叫……对了,就叫「钱宁·布莱克」。克莱因听见之后,便一脸认真地对我说「你别和这家伙交手啊。否则我们会不知道该掩护哪个人」。
另一个人则是红色。但他不是全身红色装扮。这个刺剑士——只是将眼睛和头发改成红色,并在灰色套头斗篷上染了逆十字图案而已。他这种揶揄公会「血盟骑士团」颜色与图样的外表,让KOB副团长「闪光」亚丝娜露出一脸厌恶的表情。我一开战立刻就对上这个家伙。
在准备退到后方时留下一句「我之后、一定会、好好料理你」并在战后打算对我报上名号的,就是这个人。
隔了一年半,这家伙打破异世界的墙壁出现在我眼前,正如之前的宣言准备以刺剑刺穿我的破斗篷——「死枪」,就是当时那个家伙。他的名字是——
「沙萨。」
从我嘴里掉出来的短音符,让正要刺穿我心脏的钢铁整个偏离了轨道。
我不理会浅浅刺入胸口并准备向后拔的剑尖触感,继续说下去:
「『赤眼沙萨』。这就是你的名字。」
接着——好几件事情连续在我眼前发生。
由我后方飞来的一条红色直线无声地剌进死枪的顿套中央。
那不是子弹——只是单刀预测线。是诗乃。我瞬间理解了她的意图。这是她借由预测线所发动的攻击。是她根据经验、灵感,以及全身斗志所施放出来的最后一击。是她所发射的幽灵子弹。
死枪像头感受到强大猎食者杀气的野兽,本能性地全力向后跳。
骷髅头面罩下发出了低沉的怒吼。他应该马上就会发现诗乃不可能冒着误击我的危险开枪吧。但他因为被我叫出名字而产生动摇,以致于判断慢了半拍。结果身体便自动对幽灵子弹产生反应而采取回避行动。
这是最后的机会了。弹道预测线这种虚招再也发挥不了作用。绝对不能浪费诗乃争取的机会。我大步向前一踏,直接往死枪追去。
啊——糟了,他的身影竟然开始消失不见。是「光学迷彩」。由于地面还残留着足迹,所以不至于找不到他的行踪,但这么一来光剑便无法准确地给予他致命一击了。如果没让他一击毙命,吃上反击的我HP反而会率先归零。
这时又有更让我震惊的现象产生。
我的左手像是被某人操纵一般自己动了起来。原本因为紧张而完全冰冷的手——被某双我相当熟悉的手包围、温暖、引导。左手自动往腰问移动然后紧握住 某样物体——连我自己也忘了它存在的第二件武器,「5—7手枪」。当手感觉到由枪套里顺畅地被拔出来的重量时,刻划在我意识当中的某条回路忽然冒出炽烈的 火花。
「呜……哦哦哦哦————!」
咆哮、向前踏步。接着让方才用力往左边拉的身体像子弹般回转前进。
眼前的死枪身影已经开始消失不见。而我则对着晃动的轮廓用力挥出左手。
原本的二刀流剑技,一开始是左手的剑由接近地面处往上弹起、破解敌人防御;然而,目前在我手里的不是剑而是手枪。但谁说拿枪就不能使用剑技呢?我依照脑中左剑向上挥砍的印象,不断扣动扳机。
往空中斜飞上去的子弹群持续命中看不见的物体,在空中激起剧烈的火花。接着死枪的身体终于再度出现于闪光深处。我面对这名光学迷彩遭破坏而不得不现身的角色——
以右手上加了身体顺时针回转惯性与重量的光剑由左上往下砍。
这定二刀流重突进技「双重扇形斩」。
能源剑刀深深砍进死枪右肩,然后就这样往斜下砍去,最后由他的左侧腹离开。这时挂在左侧枪套里的那把「黑色手枪」也被光剑劈成两半,散发出鲜艳的橘色闪光后便爆炸了。
被砍成两半的角色、撕裂的破斗篷以及火焰弧,在蓝白色月光下缓缓飘动。
经过漫长的飞翔之后——
连续响起两声「咚咚」的低沉声音,死枪的上半身与下半身在稍远处掉了下来。迟了一会儿后,细长金属针——刺剑便插在两段身躯中间的地面上。
这时在旁边单膝跪地的我,耳里忽然听见微弱的低语。
「…………还没、结束……那个人……不会让你……结束……这一切……」
但是被砍断的身躯之间浮现了「DEAD」标签,让死枪这名玩家的活动完全停止,再也说不出任何话来。我缓缓撑起身体,低头看着躺在地上的「尸体」。
失去某种意义上来说可以代表他本体的破斗篷之后,死枪除了像骷髅头的面罩外就没有什么特征了。我凝视着他丧失光芒的护目镜,低声回答:
「不……已经结束了,沙萨。你的共犯也会马上被找出来。『微笑棺木』的杀人行为就此结束了。」
说完后我便转过身子,拖着遍体鳞伤的身子朝西方走去。
不晓得走了几百步、几百公尺后,低垂的视野里终于看见一双穿着小靴子的脚,于是我抬起头来。
狙击手少女站在那里,她抱着失去瞄准镜的大型狙击枪,脸上带着平稳的微笑。
诗乃似乎有话想说般张开了嘴,但一时之间却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连她自己都不清楚现在内心带着什么样的感情。只是不断有股火热的波涛涌上胸口,让她只能抱紧怀里的黑卡蒂。
面对呆站在那里的诗乃,桐人脸上首次露出平稳的微笑。他将手上的5—7手枪放回枪套之后,便握着拳头朝诗乃伸了过去。
而诗乃也举起右拳轻轻碰了他的拳头一下。
「……结束了呢。」
光剑士放下拳头简短地呢喃,然后将头笔直仰起。诗乃也受了他的影响抬头向上看去。
云层在不知不觉间已经散开,后面的满天星斗竞相展现自己的光芒。诗乃这时才想到,自己还是第一次在这个世界里看见星星。
GGO世界里的天空因为过去最终战争的影响而经常被厚重云层遮蔽。这里的白天一直都是带着忧郁的黄昏色,就连夜空也残留着类似血污般的红色。
但根据街头NPC长老所说的预言,当大地的毒性被净化而重新变回白沙时,云层将会消失,星星与宇宙飞船的光芒也会回到夜空。当然没有任何玩家会相信这种千篇一律的台词,但或许这座沙漠不只是平常玩家们在里面徘徊的荒野,而是遥远未来的圣地也说不定呢。
诗乃顿时说不出话来,只是凝视着将清澈夜空染上各种颜色的光谱群,以及当中像在河川上运行的宇宙飞船残骸亮光。
不久后,桐人终于开口说:
「……差不多该让大会结束了吧。观众可能都气疯了。」
「……嗯,说得也是。」
布满夜空的蓝色转播摄影机群,非常焦急似的闪烁着REC标志。桐人可能也注意到这一点了吧,只见他瞬间露出苦笑,但马上又恢复原本的表情往前靠了一步并低声说:
「……这场大赛里的危险总算是解除了。死枪已被打倒的现在,准备危害你的共犯多半也已经离开了才对。他们的目的只是制造出『在GGO内被那把黑色 手枪击中的玩家,在现实世界里也会死亡』这样的传说,应该不会随便乱杀人。理论上你现在注销也不会遭遇危险……但为了小心起见,你还是立刻报警比较好。」
「……我要怎么跟一一〇说明整件事?要是说有群人计划在VRMMO里外同时杀人,他们绝对不会相信的吧?」
听见诗乃的问题后,桐人也愣了一下。但他马上就点头说:
「说得也是……我的委托人也算是公务员,可以请他帮忙……但又不能在这里问你的地址和姓名……」
这时光剑士露出犹豫的表情并别过视线。他当然知道在VRMMO世界里询问别人真实世界里的情报有多失礼。
但诗乃考虑了一下子之后便点头说:
「好吧。我告诉你。」
「咦……但、但是……」
「总觉得,到如今也不用在意这点小事了。毕竟我……都主动向你提起以前的事件了。我以前从来没这么做过……」
听她低声说完后,桐人虽然稍微张大了眼睛,但马上就点了点头。
「说的也是……回想起来我也是一样……」
这时候要是再拖拖拉拉,怕生的自己可能又会忍不住说出「还是算了」,所以诗乃把黑卡蒂挂到肩上后,立刻迅速地往前站一步。她将嘴唇凑到了桐人耳边,以别人完全听不见的音量说道:
「我的名字是——朝田诗乃。地址是东京都文京区汤岛四丁目的……」
当她说完公寓名称与房间号码时,桐人立刻惊讶地低声回答:
「汤岛?真是太巧了……我现在潜行的地方就在千代田区的御茶水而已。」
「咦……咦咦?那不是就在附近而已吗!」
这下子连诗乃也大吃一惊,差点就要叫出声来。御茶水与诗乃的公寓只隔了春日大道与藏前桥大道而已。此时桐人忽然瞇起瞪大的眼睛,发出「嗯……」的沉吟声后才又继续说:
「那干脆我注销之后就跑去找你还比较快……」
「咦……你……」
诗乃差点就要脱口说出「你愿意来吗」,但她在最后关头赶紧闭上嘴巴,干咳了几声之后才改口说:
「嗯……不用了。有个值得信任的朋友就住在附近……」
邀请诗乃来到这个世界的镜子——新川恭二,这个开业医生的次男,家就在旁边的本乡四丁目而已。只要打电话过去他应该就会赶来了,话说回来,这次大会的实况转播他想必会从头看到尾,所以还得找个借口向他说明为什么会好几次都和桐人紧靠在一起呢。
「……而且那个人是医生的小孩,真有需要的话也可以照顾我。」
为了隐藏不好意思的心情而这么补充完后,桐人也一脸认真地回答:
「喂,真有什么事情就不妙了吧。不过听你这么说应该没问题才对……那我注销之后就马上拜托我的委托人,请他向警察说明状况。再怎么迟也应该在十五……不,十分钟内就会让警察到你那里去了。」
「嗯,我知道了。如果能抓到共犯就好了……」
「嗯嗯……」
看来还是有些不安的桐人点了点头,诗乃轻轻瞪了他一眼。
「先别管这个,你是想听完我的个人情报就跑掉吗?」
「咦,啊……抱、抱歉。我的名字叫桐谷和人。虽然在御茶水潜行,不过家住在堉玉县川越市。」
光剑士一脸慌张地快速报上自己的数据,诗乃听完后便沉吟了一阵子,接着不管目前紧急的情况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桐谷和人,所以才叫桐人吗。确实是很随便的命名。」
「你……你有什么资格说我!」
两人脸上同时出现微笑。桐人再度往头上的摄影机看去,接着改变语调说:
「……要先将BOB告一段落才能注销啊……么样,诗乃?要像昨天那样以决斗来分出高下吗?」
听见这个问题后,诗乃才发现自己之前明明强烈地想与桐人再战,现在却已把这件事忘得一乾二净了。她看着眼前的秀丽脸庞考虑了一下,最后开口说:
「……坚强不是结果……是朝某个目标努力的过程……」
「咦?你说什么?」
「嗯,没什么——我说啊,你现在已经全身是伤了吧?就算赢了你也没什么好骄傲的。就把这场胜负保留到下一届BOB决赛吧。」
诗乃说完后,桐人惊讶地扬起眉毛,但马上就苦笑着说:
「你的意思是,在比完第四届大会之前不准我转移回原来的游戏吗?」
「你当然可以转移过去再转移回来,不过别以为这样下次还能赢得了我……那么,我们差不多该让第三届大赛结束了。」
「要怎么做?这是大混战,一定要有一个人HP归零才能决定优胜者吧?」
「虽然这很少见,但听说北美服务器的第一届BOB大会就是两个人同时获得优胜。原因在于,应该获胜的人不小心中了『手榴弹大礼』这种下流的招数。」
「手榴弹大礼?那是什么东西?」
「快要输的人,为了把对方拖下水而在临死前丢出一颗手榴弹——嗯,来,这给你。」
诗乃将手伸进腰包里,接着把从中拿出来的黑色球体放在桐人反射性伸出来的右手上。然后她又将手榴弹上端像水果果蒂般突出来的雷管定时器转成五秒钟。
这是她在确定桐人打倒死枪之后,马上赶到岩山西侧的闻风身边拿来的电浆手榴弹。那个时候,诗乃就已经决定以此来结束这场比赛了。
终于注意到自己手里被放了什么东西的桐人睁大眼睛,反射性地准备将它甩开。
为了阻止他这么做,诗乃将双臂绕到桐人背后并紧紧将他的手固定住。
不久后两名角色之间产生了异常炫目的光芒,将桐人的苦笑以及诗乃的微笑融进一片纯白当中。
比赛时间,两小时四分三十七秒。
第三届Bullet of Bullets大混战决赛结束。
结果——「Sinon」以及「Kirito」同时优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