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ROLOGUE
--八年前--
从某个男人说起吧。
那个比任何人都充满理想,却因此而绝望的男人。
这个人的梦想是如此单纯。
衷心希望这世上的所有人都幸福美满,如此而已。
每个少年都曾经在心中怀揣、但在了解了现实的残酷以后渐渐放弃的幼稚理想。
幸福是以牺牲为代价换取的--每个孩子在长大成人后,都学会用这番道理为自己辩解。
但是他却不同。
或者他比谁都要愚蠢,或者他脑袋有哪里不正常,又或许,他属于那种身负不为凡人所理解的天命,被称为“圣者”的人。
当他领悟到这个世界上的一切生命,都被摆在牺牲或救济的天平两端上之时……
当他知道这天平上绝对没有哪个托盘会被清空之时……
从那一天开始,他就立志要成为这个天平的计量者。
若是想更多地、更确切地减少这个世上的哀叹,那便别无他法。
为了救起哪怕只多一个人的这一边,就必须抛弃哪怕只少一个人的另一边。
为了多数人可以活下去,而将少数人灭绝。
因此,他越是救人,杀人的技术也越加精进。
多少次,多少次,他的手上沾满了鲜血,但他从来没有过畏怯。
不择手段,不问是非,只苛求着自己成为最精准的天平。
让自己绝不算错生命的数量。
性命无分贵贱、无分老幼,“一条”就是它的唯一单位。
他无差别地救人,也同样无差别地杀人。
等他醒悟过来时,已经晚了。
当一个人公平公正地去对待每个人的时候,
那便等同于他已经无法爱上任何人。
若是他能更早地将这个准则铭记于心的话,那倒还好。
让年轻的心冻结、坏死,变为一台无血无泪的测量仪器的话,他只需继续冷淡地甄别活人和死者,漠然度过一生,也就无需苦恼了。
但,他不是这样的人。
别人高兴的笑容让他满心欢喜,别人恸哭的声音触动他的心弦。
别人绝望的怨恨令他怒火中烧,别人寂寞的泪水总让他忍不住伸手去擦干。
在追求超越人间准则的理想的同时--他过于像一个普通人了。
这样的矛盾不知道已经给他带来多少惩罚。
有过友谊,有过爱情。
但就算这些他珍爱的生命,和其他无数素昧平生的生命,同时放在天平的左右时--
他也从来不会出错。
[--分页--]
就算爱着谁也好,他仍然将其生命与他人视为等价,平等地去珍惜,平等地去抛弃。
一直以来,他与他所有珍爱的人,都注定了在相遇的瞬间便等同于永别。
现在,对他来说最大的惩罚即将降临。
窗外堆满了寒风吹来的积雪,极寒的夜里,森林的大地也被冻结。
建筑在冻土之上的古城堡里,一个小室正被暖洋洋的火炉所保护,远离外面的一切寒冷。
在这片温暖的结界当中,他抱起了一个新生的小生命。
这个小得不能再小--简直盈盈一握的身体,甚至感觉不到应有的重量。
手中捧着的这份纤细,仿佛那捧在手中的初雪一样,稍微一动就会纷纷零落。
小嘴微微地一张一合,呼吸微弱而努力,为在睡眠的同时保住一点体温。胸口传来了竭尽全力的、那一点点微弱的心跳。
“放心吧,在睡呢。”
母亲躺在床上,微笑地看着他抱起孩子的样子。
产后的憔悴还未褪去,血色也尚未恢复,然而这丝毫未损她高贵如宝石一般的美貌。因为她脸上的笑容与眼神,洋溢着幸福的光辉,这一切已经足以抵消因疲惫而带来的些许消瘦。
“几个喂了好几天的奶妈一碰她就哭,被抱起来后安安静静的,这还是第一次呢--因为抱她的是个温柔的人,小孩子懂呢。”
“……”
他一言不发,只是呆呆地,比照着母女俩的容貌。
从未看见爱丽丝菲尔露出过如此美妙的微笑。
她是一个注定与幸福无缘的女子,从未想到会有谁能带给她名为“幸福”的感情。非神所造,而是由人工制造的人造物……对身为魔导合成人(Homunculus)的她来说,这也是理所当然的事,爱丽斯菲尔自己也未曾期待过什么。如人偶一般被造出来,如人偶一般成长的她,以前甚至不懂“幸福”到底代表什么。
而现在,她--正灿烂地笑着。
“能生下这个孩子太好了。”
平静地、慈爱地,爱丽丝菲尔·冯·爱因兹贝伦看着睡着的婴儿如此说道。
“以后,这孩子就要以仿造的人类这个身份而活下去。也许会很艰辛,也许会诅咒我这个仿造人类的母亲把她生下来的这个事实,不过,我现在仍然很高兴。我爱这个孩子,为她感到骄傲。”
从外表看上去没有任何异常、令人一见就心生怜爱的这个婴儿--
她的身体,从出现在母亲肚子里的那一刻开始,已经被施加了无数次魔术处理,身体构造已经完全被比她母亲更不似人类的成分所替代。从生下来的那一刻开始已经被限定了用途,肉体已经可以说是魔术回路的结晶--这便是爱丽斯菲尔爱女的真身。
哪怕这样的诞生是那么残酷,爱丽斯菲尔却仍然说“好”。肯定着产下孩子的自己,肯定着呱呱落地的女儿,爱着这条生命,为她骄傲、微笑。
这份坚强、这份高洁,毫无疑问正是一位“母亲”的品质。
与一具人偶无异的少女,变成了恋爱中的女子,然后成为母亲得到了不可动摇的力量,这大概就是无人能侵犯的“幸福”了吧。这个被暖炉所保护的母子俩的寝室,如今,仿佛已经与一切绝望和不幸隔绝。
但是--他仍然说了。自己身处的世界,与窗外飞雪的天地更为相似。
“爱丽,我--”
刚说出了一句,他的心就像被刀扎了一般。那把刀,正是面前婴儿安逸的睡脸,和她妈妈那令人眩目的微笑。
“--我,终会有一天,会置你于死地。”
听到这沥血一般的述说,爱丽斯菲尔脸上安逸不改,点了点头。
“我知道。当然,这也是爱因兹贝伦的夙愿,我也是为此而存在的。”
这个未来可以说已经注定。
六年以后,他将带着妻子奔赴死地。为了拯救世界需要牺牲一人,爱丽丝菲尔正是为他的理想奉祀的祭品。
这是二人之间不知多少次地谈论过,已经了然心中的事实。
每次他都流下眼泪,诅咒自己,而每次爱丽斯菲尔都宽恕他、鼓励他。
[--分页--]
“我理解你的理想,心中有与你一样的愿望,正因为如此我才与你走到一起。这条路正是你带我走过来的,是你让我不必再像个人偶一般地活下去。”
怀着共同的理想而活,为之殉死,从而成为他这个男人的另一半,这就是爱丽斯菲尔的爱的方式。只有这样的她,才能与他相容。
“你不需要为我哀悼,我已经成为你的一部分。所以,你只需要忍耐缺失身体那部分的痛苦就可以了。”
“……那,这孩子呢?”
婴儿本应轻如鸿毛,但是在他看来手上的质量却是如泰山般沉重,甚至令这个男人的双足颤抖。
这个孩子,对于他追求的理想一无所知。
她无法拒绝父亲的生存方式,也无法宽恕父亲。她还做不到。
但是,哪怕这个纯洁的生命的存在,也无法改变他的理想。
性命无分贵贱、无分老幼,“一条”就是它的唯一单位。
“我……没有资格抱这孩子。”
令人发狂的悯爱几乎击溃了他,他毫不容易才吐出了这几个字。
一滴泪水,落在了抱在手中的婴儿那面色如樱的脸颊上。
他无声地呜咽起来,终于,他跪在了地上。
为了消灭世界的无情,而甘愿变得更加无情……但仍然爱着他人的男人,终于遭到了最大的惩罚。
他比世上任何人都爱她。
哪怕世界灭亡也要守护她。
但他明白,如果他坚信的正义需要牺牲这条纯洁的生命时--他,名叫卫宫切嗣的男人,会作出什么样的决断。
担心那一天不知何时降临,惧怕那万一的可能性,切嗣哭了,把手中的温暖紧紧抱在胸前。
爱丽斯菲尔支起身子,一只手轻轻放在哭落床前的丈夫肩上。
“别忘了,创造一个谁也不需要再像你这样哭泣的世界,这不正是你梦中的理想吗?
再过八年……再过八年你的战斗就将结束,我们的愿望将会实现,圣杯一定能拯救你。”
深知他苦恼的妻子,无论何时都是如此温柔地承受切嗣的眼泪。
“在那之后,你一定要回来抱住这孩子,抱住依莉雅苏菲尔--像一个普通的父亲那样堂堂正正。”
--三年前--
根据神秘学的说法,这个世界的外侧,存在着次元论的顶点所在--“力”。
被定义为一切事物发端的坐标原点,一切魔术师的夙愿所在的“根源之涡”……既是万物的起源亦是终点,记录着这世上发生的一切,创造了这世上万物的神之座。
200年前,曾经有人尝试着想到达这个“世界之外”。
爱因兹贝伦、马基利(爱努语中“小刀”之意)、远坂。被称为创始三大家族的他们所企望的,是将无数传说中都有提及的“圣杯”再现。为了召唤出那个能实现一切愿望的圣杯,三家的魔术师互相交换彼此的不传之术,终于让这个可以称为“万能之釜”的圣杯现世。
……但是,这个圣杯只能实现一个人的愿望。当这个事实呈现的瞬间,合作关系立刻变成了血淋淋的争斗。
这就是“圣杯战争”的开端。
之后,每隔60年,圣杯就会重现在曾经被召唤出来的极东之地“冬木”。然后圣杯会挑选七名有资格拥有它的魔术师,把自己庞大魔力的一部分分给七人,让他们可以召唤被称为“Servant”的英灵。通过死斗来决定到底谁才真正有资格捧起圣杯。
--言峰绮礼所听到的说明,简单来说就是这样。
“你右手上显现的纹章被称为‘令咒’,这是你被圣杯选中的证明,得到这个圣痕,意味着你能指挥‘Servant’。”
那个用着流畅而通透的声音一直在讲解的人,名叫远坂时臣。
这是一处风生水起的小高地上兴建的别墅,位于都灵。别墅内的一室中,三人正坐在沙发上。绮礼和时臣,另一个则是介绍二人认识并主持这次会谈的神父:言峰璃正……绮礼的父亲。
作为年近八十的父亲的友人,这个叫远坂的怪异日本人未免也太年轻了。看上去年龄跟绮礼差不多,然而稳重的气质和威严使他显得仪表堂堂。听说他也是日本源远流长的名门之后,这栋别墅也只是他的一处房产。不过最令人惊讶的,是他在刚见面的时候就自然而然地自称“魔术师”。
魔术师这个词本来没有什么特别之处,绮礼本身也是和父亲一样同属圣职者,不过他们父子俩的职责与一般人认识里的“神父”有着很大区别。绮礼所属的“圣堂教会”,是专门负责将教义之外的奇迹或神秘打上异端的烙印并将之驱逐埋葬的机构,换句话说,他们有义务打击像魔术这样的渎神行为。
魔术师们集结起来,组成一个防卫性的集团“协会”与圣堂教会对抗。目前,两者之间通过交换协议,暂时保持了和平。但是即使如此,圣堂教会的神父与魔术师共聚一室进行研讨这种事,实在是不怎么可能的情况。
据父亲璃正所说,远坂家身为魔术师世家的同时,自古以来就与教会有渊源。
[--分页--]
右手手背上浮现的三段纹章状痕迹,是绮礼昨天晚上发现的。与父亲交谈后的第二天一早,璃正就早早地带儿子来到了都灵,并把年轻的魔术师介绍给他认识。
稍事寒暄后,时臣为绮礼解说的,就是前面那段关于“圣杯战争”的秘闻。而绮礼手上浮现的“痣”所代表的含义……确切而言,就是在三年后圣杯第四次降临的时候,绮礼也有权利去追求这神奇的满愿机。
战斗,对于这个他并没有什么抵触。在圣堂教会里,绮礼负责的,就是在现场将异端直接排除,换句话说就是历经百战的战斗人员,与魔术师的殊死搏斗可以说是他的本分。问题真正所在,其实是这个定义为魔术师内部相互厮杀的圣杯战争,为何偏偏选中了绮礼这个圣职者,让他作为一个“魔术师”参加。
“圣杯战争,实际上就是驾驭召唤来的‘Servant’去作战的战斗,为了获胜至少需要具备作为一个召唤师的基本魔术素养。……本来圣杯所挑选的七名Servant的主人,理应都是魔术师。像你这样与魔术无缘的人被选上的例子,从早期到目前来看也是前所未有的例外。”
“圣杯的人选,有顺序吗?”
面对还无法接受的绮礼,时臣点了点头。
“刚才说到的创始三大家族--现在改名为间桐的马基利一族、爱因兹贝伦以及远坂家有关系的魔术师,将优先得到令咒。也就是……”
时臣举起右手,把手背上刻着的三条纹路展示出来。
“作为远坂这一代的家主,我将参加下一次战争。”
这个男人,是在礼貌恳切地教导绮礼的同时,向他示威宣战么?虽然不明白对方的用语,但绮礼还是先按部就班往下问。
“您刚才所说到的‘Servant’到底是什么呢?把英灵召唤出来驾驭他们去作战,到底该怎么做……”
“虽然难以置信,不过我说的是事实。这就是这个圣杯令人瞠目之处了。”
在历史和传说中留名的强者、伟人,他们成为人世间永恒不变的记忆,因此死后,他们就脱离了人世的羁锁,升格为精灵之域里的“英灵”。他们与魔术师平常召唤的鬼怪怨灵魑魅魍魉之类的使魔可是有着天壤之别,甚可以说是与神同等灵格。即使有人可以通过请神之类的仪式借得他们部分力量,但要把他们召唤出来在现实世界中使役,这本来是不可能做得的事情。
“将这样不可能之事化为现实靠的就是圣杯的力量,可想而知,那是多么可怕的神器。要知道,召唤Servant也只是耗费圣杯庞大魔力中的皮毛就能做到的事。”
说着说着,远坂时臣自己也不禁神往不已,他旋即深深吸了一口气,摇摇头回到现实。
“近至百年之前,远至太古洪荒,所有英灵都可供召唤。七位英灵各为其主,内保主人安危、外置敌于死地……一切时代、一切国家的英雄都可能在现代复活,为问鼎圣杯而互相厮杀,这就是冬木的圣杯战争。”
“……这么大规模的战斗?在数万居民中间进行?”
所有的魔术师都有一个共同理念,必须隐匿自身作为魔术师的存在。在这个科学被当作唯一普遍真理的时代,这是理所当然的。同时在圣堂教会方面,也不会将魔术的存在公诸于众。
“--当然,对决必须在暗中进行,这是不成文的规定。为了保证规定的彻底执行,才有专人负责监督。”
一直保持沉默的绮礼的父亲、璃正神父这时候插话了。
“六十年一度的圣杯战争,这次是第四次了。在第二次战争的时候,日本已经开始走向文明社会。就算是极东的偏僻之地,也不能躲开他人耳目而大肆破坏了。
于是,从第三次圣杯战争开始,就决定了由我圣堂教会派遣专人负责监督,为的是在最大程度上控制圣杯战争造成的破坏、对外掩饰战争的存在,同时督促魔术师们遵从暗中相斗的原则。”
“是说这个魔术师之战的裁判,由教会来担任吗?”
“正因为是魔术师之间的战斗。魔术协会里的人多少受困于门派之见,无法做到公平的裁判,所以协会中的人只能依赖于外部的权威了。
另外,这引发战争的宝具之名,也令我圣堂教会无法袖手旁观,说不定这可是曾盛过圣子之血的原品。”
绮礼和璃正父子俩同属于一个名叫“第八秘迹会”的部门,该部门在圣堂教会中负责管理和回收圣遗物。而在出现有“圣杯”的民间传说和演义里,大部分源自教会教义中的“圣杯”。
“因此,在上一次,即使第三次圣杯战争正逢世界大战天下大乱之时进行,也要委派当时还年轻的我前往监督。而这一次战争,继续由我来到冬木这里,监督你们之间的战斗。”
听完父亲这番话,绮礼心生疑惑。
[--分页--]
“等等,圣堂教会派来的监督者,理应是中立的人选吧?那么当他的骨肉血亲参加战争的时候……”
“这里正是问题所在,可以说是规则中的盲点。”
一向不苟言笑的父亲此时居然难得露出了一丝笑容,但绮礼还是无法接受。
“言峰先生,不要再捉弄令郎了,让我们回到正题吧。”
远坂时臣话中有话地催促老神父
“嗯,这么说吧--绮礼,刚才告诉你的一切,都是关于圣杯战争的‘表面’。今天把你带到这里介绍给远坂认识的理由在于其他问题。”
“……你是指什么呢?”
“实际上,很早以前已经有确切证据证明,在冬木里显现的圣杯并非‘圣子’所遗留的圣物。冬木圣杯战争中被争夺的,说到底只是‘桃源乡(Utopia)’中的万能之釜的复制品,只对魔术师有意义的一个宝具而已,和我们教会没有任何关系。”
确实如此,不然圣堂教会怎么会甘心只负责一个“监督”这么安分的角色呢。如果确实是“圣遗物”中的圣杯的话,教会就算违反休战协议也要从魔术师手中夺回来。
“如果圣杯确实是如本身目的所指,只是到达‘根源之涡’的一个手段的话,这就与我圣堂教会无关了。魔术师们对‘根源’的渴望,与我教会的教义并无抵触。
--但是,我们却不能因此而不闻不问,因为冬木的圣杯实在过于强大了,毕竟它可是个万能的满愿机。如果落入那些为非作歹之徒手中的话,说不定会招来无边的灾祸。”
“那么把这些人当作异端除掉如何--”
“谈何容易。魔术师对于圣杯的执着是非比寻常的,要是直接对他们采取审讯的话,与魔术师协会之间的冲突不可避免,这样付出的代价未免太大。
既然如此,不如退而取其次,如果能将冬木的圣杯交给‘我们所放心的人’,这样就再好不过了。”
“原来如此。”
绮礼渐渐明白了这次会面的目的,也弄懂了为何父亲要来找身为魔术师远坂时臣来商量。
“远坂一族在从前他们的祖国进行信仰迫害的时候,就皈依了我教。而时臣老弟本人呢,首先他的人品有保证,其次最重要的是,他已经明确地表示了将如何使用圣杯。”
远坂时臣点了点头,把话接了过来。
“到达‘根源’,这是我远坂一族的唯一夙愿。但--可悲的是,曾与我们志同道合的爱因兹贝伦与间桐家族,随着世代的更迭逐渐迷失,如今已忘记当初的目的。而从外地招来的四名‘Master’更不用说,他们所追求的无非是些浅薄的欲望。”
也就是说,圣堂教会认可的圣杯持有者就只有远坂时臣一人了。绮礼大致上认清了自己该扮演的角色。
“那么我的任务,就是为了确保远坂时臣先生的胜利而参加圣杯战争了?”
“正是如此。”
话说到这个份上,远坂时臣的嘴角第一次露出了微笑。
“当然在表面上,我们还是扮作互相争夺圣杯的敌人,不过暗地里我们一起作战,合力消灭其他五名‘Master’,这样胜利就万无一失了。”
对于时臣的话,璃正也严肃地点头表示赞同。圣堂教会的中立立场已经成为一句空话,出于自己的考虑,教会也参与到这场圣杯战争中了。
话虽如此,绮礼也无法质疑其中是非。既然教会的意向十分明确,那么作为一名执行者就只能忠实地去完成任务而已。
“绮礼,你将以派遣的形式,从圣堂教会转属到魔术协会,成为我门下弟子。”
远坂时臣用公文式的口吻继续往下说。
“转属……吗?”
“正式的文件已经下来了,绮礼。”
说着,璃正神父拿出了一份文件。对象是言峰绮礼,落款是圣堂教会与魔术协会的联合署名。事情昨天发生而文件今天就送到这里,效率高得让绮礼吃惊。
从中可以看出,一开始没有任何征询绮礼意见的意思,不过绮礼也不太在乎,本来他就无所谓。
“以后你就住我在日本的家里,开始日夜修炼魔术。下一次圣杯战争是三年后,到时你必须成为一名可以合格地驾驭Servant的魔术师。”
“不过--这难道没问题吗?我公然拜你为师的话,之后即使反目,别人依然怀疑你我会私下合作吧。”
时臣冷笑着摇了摇头。
“你还不了解魔术师。一旦涉及利益,师徒反目成仇乃至痛下杀手对于我们而言也是家常便饭。”
“啊啊,原来如此。”
虽然绮礼没打算去了解魔术师是什么,但他也十分了解魔术师这类人的特质。作为一名执行者,他已经多次与“异端”魔术师交手,死于他手上的人数也不止一二十人。
“好了,还有其他疑问吗?”
既然时臣最后这么说,绮礼就把一开始就藏在心中的疑问说了出来。
“只有一点--您说‘Master’的选择取决于圣杯的意思,这个到底怎么回事?”
时臣似乎完全没有预料到绮礼会这么问,魔术师稍微皱了下眉头,然后回答:
“圣杯……当然是优先选择那些更迫切需要它的人。要举个例子的话,就像之前说过的那样,优先选取我们三大家族的代表人。”
“那就是说所有的‘Master’都有渴望圣杯的理由?”
“其实也不局限于此。圣杯的现身要求有七名‘Master’,如果接近期限还没凑齐人数的话,本来不会选上的一般人也会得到令咒。这样的例子过去似乎也出现过--啊啊,我明白了。”
正讲着话的时臣,似乎从绮礼的疑问中想到了什么。
“绮礼,你还不理解自己为何被选中吧?”
绮礼点点头。他怎么也无法理解他怎么会被“满愿机”这类东西选中。
“嗯,确实有点不可思议。要说你和圣杯有什么联系的话,也就只有你父亲担任监督这一点了……不,可以这么想,也许正是因为如此呢。”
“此话怎讲?”
“也许圣杯已经看到了圣堂教会在背后支持远坂这一点,如果教会的执行者得到令咒,他一定会帮助远坂。”
讲到这里,时臣满足地下了总结:
“也就是说,为了让远坂时臣我得到两人份的令咒,圣杯选中了你。……如何,这样说你明白吗?”
用一种狂妄的语气结束了对话。
“……”
这份自大和自信,却十分符合远坂时臣这个男人,因为他身上带着令人无法无视的威严。
作为魔术师而言,他确实极其优秀,而且一眼就能看出他身上具备与实力相应的自负,所以他从来不会怀疑自己的决断。
这就是说,现在无论再怎么问,从时臣那里得到的也是同样的回答--这是绮礼得出的结论。
“我什么时候动身去日本呢?”
绮礼掩饰住内心的失望,问了另外一件事。
“我先去一趟英国,‘时钟塔’那边还有要打点的事。你先行一步回日本,家里的人我已经传话了。”
“明白……那我马上动身。”
“绮礼,你先下去吧。我跟远坂还有些事要说。”
点了点头,绮礼一个人默默地离开了房屋。
***************************************
留下来的远坂时臣和璃正神父都默然看向窗外,目送着言峰绮礼背影的离开。
“令郎真是值得信赖,言峰先生。”
“作为‘执行者’的能力还说得过去。同僚都评价说没见过那么拼命修行的人,投入程度简直令他人汗颜。”
“哦……这难道不是作为一个信仰卫士的模范态度么。”
“哎呀呀,说来惭愧,我这把老骨头值得骄傲的,也就这个儿子了。”
老神父天性严肃,然而在时臣看来,此刻的他相当自得,表情毫不在意地露出了微笑。从他的眼神里可以看出,他对这个独子的珍爱和信赖。
“年过五旬还未得子嗣,本以为已就此绝后了……现在看来,能够得到一个这么好的儿子,实在是诚惶诚恐啊。”
“说实在的,没想到他答应得这么干脆。”
“只要教会一声令下,就算是火堆他也会往里跳。他呀,就是把一切劲头都押在信仰至上了。”
时臣虽说并不怀疑老神父说的话,但璃正神父的儿子给他的印象,却与“对信仰的狂热”不同。绮礼这个人的深沉,给人的感觉更像是虚无。
“说实话,很不自然。他给人的感觉,就像是哪怕卷入毫无相干的争斗中也根本毫不在意一样。”
“不……说不定这对于他来说才是解脱。”
璃正神父的话语变得含糊起来,忧郁地低声说道:
“私下告诉你吧,就前几天,他妻子又去世了。才刚过门不到两年。”
“这真是……”
对这个意外,时臣也不由得失声。
“表面上没有看出什么,不过他应该也是忍得很辛苦……意大利对于他来说也是个伤心之地。就让他回到家乡,换换环境接接新任务,也许正好可以让他的心病痊愈。”
璃正神父带着叹息说完这些话,然后直视着时臣的眼睛说下去:
“时臣老弟,有劳你多帮帮我这个儿子了。他是那种会为了确立自己的信心而主动接受考验的男人,难度越高,他才越能发挥自己的真正实力。”
听到老神父这番话,时臣深深地鞠了一躬。
“不敢当。圣堂教会与言峰两代人的恩义,将铭刻在我远坂家的家训里。”
“哪里哪里,我也不过是为了兑现与前几代的远坂族人所结下的誓约而已--往后,我能做的就只有为你祈祷,愿神保佑你到达‘根源’的路途一帆风顺。”
[--分页--]
“多谢。祖父的遗憾、远坂的夙愿,那都是我一生的重任。”
责任在肩的沉重,和支撑自己信念的自信都被时臣藏在心底,他只是毅然地点了点头。
“这次我一定会得到圣杯。您就看着吧。”
看到时臣坚决的态度,璃正神父在心中默默地祝福亡友:
“老伙计啊……你也是后继有人呐。”
***************************************
从山顶的别墅出来后,任凭地中海吹来的微风吹拂自己的头发,言峰绮礼一言不发,独自走在蜿蜒的山路上。
他心中在回想,想着刚才与之对话的远坂时臣这个人,细细整理他给自己留下的印象。
看来时臣半生都在艰难中度过,一路走来的辛酸自己默默舔干净,全部转变成为自尊。
他就是这样的男人,傲气与傲骨兼备的汉子。
这样的人他十分理解。不说别人,他的父亲就是时臣的同类。
这些男人,他们自己定义自己降生人世的意义、自己人生的意义,并将之作为一生的信念,坚信不疑。他们从不迷惘,从不踌躇。
无论人生面对怎样的局面,都全力以赴去实现自己人生的既定目标,带着明确的方针,带着实干的钢铁般的意志。而“信念的形式”,体现在绮礼父亲那里就是虔诚的信仰,而体现在远坂时臣身上的时候,就是作为天选者的骄傲--与平民不同、肩负特权与责任者所具备的自我意识。具体来说,就是在现在已经凤毛麟角的“真正的贵族”。
今后,远坂时臣的存在对于绮礼而言,具有重大的意义……但是,他绝对不是能与绮礼相容的人,单从他是父亲的同类这一点上,已经可以断定。
只看到自己理想的人,根本就不可能理解那些因为自己没有理想而迷惘苦恼的人。
像时臣这种人,他们身上所持的“目的意识”,在言峰绮礼的精神中已经完全破碎了。这种东西在他二十多年的人生中,从来没有拼凑完整过。
从记事那时开始,他从来没有觉得有什么理念可以说是崇高的、从来不觉得有什么追求可以说是快乐的、也从来不曾觉得有什么娱乐可以放松自己。这样的人,本来就不可能持有什么目的意识。
他甚至不明白,自己的感性为何与世间一般人的价值观差那么远。无论任何领域,哪怕仅仅是一个值得自己投入兴趣去努力的目标,他也从来没有找到过。
尽管如此,他还是选择相信“神”。他对自己说,也许只因为自己尚未成熟,不知道什么才是真正的崇高。
总有一天,真正的崇高真理会来引导他、真正的神圣福音会来拯救他。带着这样的希望活下去,他把人生的意义寄托在这份希望上,如救命稻草般抓在手心。
但在心底,绮礼已经完全明白,自己这种人就算得到神的恩宠也无法得救。
带着对自己的愤怒与绝望,他不断地自虐。假借苦修的名义,对自己不断地施以自残。但百炼成钢,等到发现的时候,他已经无人能敌,就这样成为了圣堂教会中的精英--“执行者”。
人人都把这称之为“光荣”。言峰绮礼的克己和献身,被当作圣职者的典范得到褒扬,连他父亲璃正也以此为荣。
绮礼知道他父亲是多么的信赖和赞赏自己,但,毫无疑问这是天大的误解这一事实,令他十分介怀。虽然他也知道,也许一生都无法纠正这一误解。
绮礼内心深处的人格缺陷,至今也没有人能够理解。
没错,连仅有的那个相爱过的女子也不例外--
“……”
发现自己似乎已经陷入昏眩的感觉中时,绮礼减缓了步速,一手扶在额头上。
一想起死去的妻子时,思绪就像陷入了迷雾,不知不觉就散漫开去。雾中仿佛就像是站在断崖的边上,只要踏出一步就落入深渊的本能的退避感。
不知不觉中已经走到了山脚,绮礼停下脚步,远远地回顾山顶的别墅。
今天与远坂时臣的会谈中,一直没有得到满意答复的最大疑问……这个问题,现在也一直萦绕在绮礼心头不能驱散。
为何“圣杯”的奇迹之力会选中言峰绮礼?
时臣的说明只给他带来无穷的困扰。如果圣杯只是想挑选一个时臣的支援者,完全不需要绮礼,比起绮礼,与时臣关系更亲密的人应该有不少。
离圣杯的下次现身还有三年之久,而现在就早早把令咒授予绮礼,其中一定有它真正的理由。
但是……越想越矛盾,此刻绮礼无比烦恼。
本来他应该是那个“绝对不会被选上”的人。
绮礼没有“目的意识”,因此也不会有什么理想、愿望。无论怎么想,他也不应该得到“万能的满愿机”这样的奇迹。
带着黯淡忧郁的神情,绮礼看着右手手背上显现的三条纹路。
令咒即“圣痕”。
三年之后,自己到底要面临怎样的命运呢?
--一年前--
当她的容颜映入眼中的瞬间,他马上就认出来了。
假日的午后,公园中洒满春日的和煦阳光的草坪,在上面嬉戏的孩子们,还有那些笑嘻嘻地看着自己孩子们的双亲。带有喷泉的公园广场,是市民们乐意带着家人一起休憩的好去处。
而在人群中,他一眼便已看到了要找的人。
无论多么拥挤的人群,无论多远的距离,他都自信能毫不费劲地找到她。尽管一个月中不知道能不能见到她一次,尽管她身边已经有了共枕之人。
直到他走到了身边,树阴下纳凉的她才注意到了他的到来。
“--哟,最近还好吗。”
“哎呀--雁夜。”
她放下手中的书,嘴边微微露出了一丝矜持的微笑。
消瘦了--看到她这样,雁夜心中不禁惴惴不安。似乎有什么伤心事在折磨她。
马上问出到底是什么原因,然后告诉她自己就算上刀山下油锅,也会帮她把问题解决--虽然这样一股冲动在心中翻腾,但雁夜永远无法这么去做。他知道他们俩的关系还没亲密到能如此直接地关心她,这个资格,他没有。
“有三个月没见了吧。这次出差,时间够长的。”
“啊啊……是啊。”
睡梦中,她的音容笑貌总是那么活灵活现,可是当她真正出现在自己面前的时候,他却没有勇气去面对。这八年以来一直如此,恐怕将来也永远如此,雁夜一生都无法直面她的笑容。
就因为对方是自己无法面对的人,所以说完见面的寒暄之后,总是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话题。一段微妙的空白期。每次见面都这样。
为了打破这尴尬的沉默,雁夜赶紧去找那个能轻松说话的人。
--找到了。和草地上和其他孩子们玩在一起、欢快地跳跃的两条马尾,小小年纪便可以看出将来美貌不让母亲的女孩。
“小凛”
雁夜边喊边挥了挥手。叫做“凛”的女孩马上注意到了他,满面笑容地跑了过来。
“雁夜叔叔,路上辛苦了!有没有给我买的礼物呀?”
“凛,不许这么没礼貌……”
窘迫的母亲说的话,小女孩简直就当作没听到一样,顾自用期待的眼神巴巴地看着雁夜,雁夜笑着掏出了两件小礼物,从中拿起一件递给了小女孩。
“哇,好漂亮……”
手中这枚有大大小小的玻璃珠子精心编制而成的胸针,一下子就把女孩的心俘获了。虽说这胸针更适合再长点个子的她,不过雁夜也知道,小女孩的爱好与她的年龄不太相应,她更喜欢比较成熟的装饰。
“叔叔,谢谢你,这个我一定会珍惜的。”
“哈哈,既然你喜欢,叔叔也很高兴。”
一边摸着凛的头,雁夜一边找另一件礼物要给的人。不知为何,公园里哪都没看见。
“小凛,小樱在哪呢?”
一听到这个,凛的笑容立刻消失了。
那是一种小孩子被强迫接受了无法理解的事实后,大脑停止思考的表情。
“樱她,已经,不在了。”
带着空洞的眼神,凛一字一句地回答道,然后就像逃避雁夜的追问一般,跑回了刚才一起玩耍的孩子们中间了。
“……”
雁夜无法理解凛的话,然后他忽然发现,自己正用询问的视线看着凛的母亲,而她神色黯淡,就像逃避什么似的,涣散的眼光找不到一处焦点。
“这是怎么回事……”
“樱呀,她再也不是我的女儿,也不是凛的妹妹了。”
干硬的口气,但比女儿要坚强。
“那孩子,已经去了间桐家。”
间·桐--
那熟悉到让他感到忌讳的姓氏,一下子撕开了雁夜心头的旧创。
“怎么会……到底是怎么回事,葵!?”
“不用问也知道了吧?特别是你,雁夜。”
凛的母亲--远坂葵,压抑住一切感情,看也不看雁夜,用冰冷的语气淡淡说道。
“间桐家为什么需要有魔导师血统的孩子来继承家业,你应该十分清楚。”
[--分页--]
“为什么……为什么要答应呢?”
“这是他·的·决·定。由远坂家长久以来的盟友--间桐提出的要求,他作为远坂的一家之长决定答应的……根本没有我插嘴的余地。”
因为这样的理由,母与女、姐与妹血肉分离。
她们当然无法接受,但葵和年幼的凛,都不·得·不·接·受这样一个事实:一个魔术师,只能这样活下去。雁夜最了解这份命运的残酷。
“……这样真的好吗?”
雁夜的质问忽然变得十分强硬,对此葵也只能报以苦笑。
“当我决定嫁入远坂家的那一刻开始,当我决定成为魔术师的妻子那一刻开始,我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身上流着魔导之血的一族,没可能追求哪怕最平常的家庭幸福。”
然后,对还要说点什么的雁夜,魔术师的妻子温柔而坚定地制止了他:
“这是远坂和间桐之间的问题,对于脱离了魔术师世界的你来说,没有任何关系。”
--一边轻轻地摇着头,说完了这段话。
一句话,把雁夜说得如同公园里的盘根大树,动弹不得,无力与孤独堵满了胸膛。
从青春少女、到为人妻、到为人母,葵对雁夜的态度从来没有改变过:年长三岁的青梅竹马,一直像亲生姐弟一样亲密无间,关心他照顾他。
这样的她,刚才却第一次说出那么绝情的话。
“如果你能见到樱的话,请好好照顾她。那孩子,很亲你呢。”
在葵目光的前方,凛活泼地、像是要把刚才的悲伤都发泄出去一般地尽情嬉戏。
就像是说答案都在她身上一样,就像是跟无言伫立的雁夜保持距离一样,远坂葵带着身边所有母亲脸上应有的慈祥,只把侧脸亮给雁夜。
但这一切,也被雁夜看在眼里,放在心里。
坚强,冷静,接受命运的远坂葵。
饶是如此,她的眼角也禁不住荡漾出些许泪珠,晶莹剔透。
***************************************
这片故乡的景色,雁夜以为自己一生中已经再也不会再看到了,可是现在他正急步奔走在故土之上。
无数次回到过冬木市,但从来没有过河踏进过深山镇。回想起来已经有十年了吧,与日新月异的新都不同,这里仿佛时光被停止一般,没有任何改变。
和记忆中一模一样的静谧街道,然而对于雁夜来说,放慢步子去看的话,唤醒的记忆没有什么值得高兴。把无用的乡愁抛在身后,他心中所想的,只有大约一小时之前与葵的问答。
“……这样真的好吗?”
意想不到的责问,让葵低下了头。这几年以来他从来没想过,自己口中会发出这么可怕的声音。
不引人注目地、不留痕迹地……小心翼翼地活下去。愤怒、仇恨,这些都被雁夜留在了这个深山镇的寂静街道上。离开故乡后的雁夜不求有功但求无过。无论多么卑贱的事情、多么丑陋的情形,比起过去在这片土地上憎恶过的种种,都是那么的微不足道。
所以--对,像今天那样连声音都带上感情色彩的情况,一定是在八年前。
那时候的雁夜,不就是用同样的声音、同样的话向同一个女孩气势汹汹的吗。
“这样真的好吗?”--那时候也是这么问的。面对着年长的青梅竹马,在她冠上远坂姓氏的前一天晚上。
一辈子也忘不了,那时候她的样子。
有点为难,有点抱歉,但脸上染满绯红的飞霞,点了点头。面对那份矜贵的微笑,雁夜败下阵来。
“……我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没可能追求哪怕最平常的家庭幸福……”
这些话,都是假的。
八年前的那天,当她接受那个年轻魔术师的求婚时,那份笑容明明写满了对幸福的期盼。
而正是因为相信了那份笑容,雁夜才甘愿认输。
决定要娶葵的男人,也许只有他,才是那个唯一能为她带来幸福的人。
但他错了。
他不该犯这个致命的错误,因为他本应比任何人都切身理解什么是魔术。所谓魔术,是如此地让人厌恶,是如此地应该被唾弃。正因为明白了这一点,雁夜才拒绝了自己的命运,诀别了亲兄弟后离开了这里。
也许有人说这是无关的,但问题是他默许了。
他明知魔术有多么可怕,他明明因为害怕而选择了逃避……但他偏偏把自己最重要的女孩,让给了那个魔术师中的魔术师。
现在雁夜胸中燃烧着的,是无尽的悔恨。
他一次又一次地,说错了话。
他根本不该问什么“这样真的好吗?”,而是应该坚定地告诉她“这样不行!”
如果八年前的那天,他这么说而不让葵走的话--也许今天就会是另一个样子。如果那时不和远坂结婚的话,她也许会与魔术师那被诅咒的命运绝缘,过上最普通的生活吧。
还有今天,如果他在下午的公园里,没有这么凶狠地质疑远坂与间桐之间的决定的话--也许她只会难过半天,也许她会把这当风凉话忘掉,但即使如此,他还是第一次看到葵如此地责怪自己。没有那番话,她就不会难过得强行忍住自己的眼泪了。
雁夜无法原谅自己,原谅自己一次又一次犯错。为了惩罚自己,他要回到已经诀别的旧地。
在那里,有一个办法,可以偿还自己的过错。自己曾经摆脱的世界。为了保全自己而逃离的命运。
但今天,他决定去面对。
只为这世上那唯一一个,不想让她哭泣的女性。
黄昏降临的夜空下,耸立在郁郁葱葱之间的洋楼前,停下了脚步。
时隔十年,间桐雁夜再次站在了自己老家门口。
***************************************
门内一番简明扼要而步步紧逼的唇枪舌战后,雁夜自己走进了熟悉的间桐府中,坐在了客厅的沙发上。
“我似乎说过,不想再见到你那张脸了。”
在雁夜对面坐下,冷淡嫌恶地扔下一句话的矮小老人,就是间桐一族的家长--间桐脏砚。此人秃头与四肢都有如木乃伊一般的干瘦,但深陷的眼窝中露出矍铄的精光,无论从外貌还是行为上讲都是异于寻常的怪人。
老实说,连雁夜也无法确定这个老人的真正年龄。好笑的是在户籍上写着他是雁夜兄弟的父亲,然而在家谱上,他的曾祖父,乃至三代之前的先祖都写着脏砚这个名字。这人到底跨越了多少代人一直统治着间桐家呢?
通过无法用语言描述的可怕手段一次次延长自己的寿命,老而不死的魔术师,雁夜避之不及的间桐血脉的统治者,活在当今世上的不折不扣的妖怪。
“有些话都传到我耳边了,你还真能给间桐家丢脸。”
雁夜十分清楚,他现在面对的是一名冷酷而强大的魔术师,但他一点都不觉得害怕。这个人,是雁夜这一生中憎恨、嫌恶、侮蔑过的所有一切的集合体。就算被这人杀了,雁夜至死仍会蔑视他。十年前的对决开始,他已经具备了这样的气概,所以才得以摆脱桎梏离开间桐,获得自由。
“听说远坂的小女儿过继了过来。你就那么想给间桐的血脉保留一点魔术师的基因?”
听到雁夜质问一般的语气,脏砚深深地皱起了眉头。
“来审我?你也配?到底因为谁间桐家门才会零落至此?
鹤野那小子生下的孩子里,已经没有魔术回路了,纯正血统的间桐家魔术师到这一代已经断绝。可是啊雁夜,说到成为魔术师,你这弟弟比哥哥鹤野更有天赋。你要是老老实实地成为间桐家家长,继承间桐的家传秘术的话,事情就不会发展到这地步。你这个人……”
老人的长篇大论正说得性起,雁夜鼻子一哼就打断了。
“别装了吸血鬼,你还关心间桐一族的存亡?笑死人了。就算没有人传宗接代,您老人家不也活得好好的么。管它一千年两千年,您自己活下去不就完了么。”
雁夜刚说完,脏砚脸上的怒气一下子全都不见了,嘴角往上一拉。完全看不出任何像是人类的情绪,这简直就是怪物的笑容。
“还是老样子,一点都不懂礼貌。张嘴就是直冲冲的反问句。”
“这些都是亏您教导有方,我才不会说些大话来误导人。”
呵呵呵……老人愉快地从喉咙深处发出了潮湿的声音。
[--分页--]
“没错。我老头这条命,比你比鹤野的儿子都要长。但是,这具每况日下的躯体如何保养才是关键问题。就算间桐后继无人,代表间桐的魔术师还是必要的。我一定要将圣杯握于掌中。”
“……说到底,还是为了这个。”
雁夜已经察觉,这个老魔术师妄想追求的是不老不死之术。为了完美实现这个需要名为“圣杯”的满愿机……支撑这个活了数世纪的老怪物继续活下去的,就是实现奇迹的希望了。
“六十年的周期来年即将到来。但第四次圣杯战争里,间桐已经无人出战。鹤野的魔力不足以驱使Servant,所以直到现在仍没有得到令咒。
不过,就算错过了这次战争,六十年后仍然有胜算。远坂家女儿的胎盘中,定能孕育出优秀的术士。我对她这个好容器可是有很大期望的。”
远坂樱幼小的面容,浮现在雁夜的脑海里。
她留给人的印象,就是比姐姐凛晚熟许多,总是跟在姐姐身后的小女孩。让这样的孩子背负魔术师如此沉重的命运,未免太早了。
压住胸中涌起的愤怒,雁夜故作平静。
在这里与脏砚对峙交涉,感情用事是无益的。
“--既然如此,如果能得到圣杯的话,就不需要远坂樱了吧?”
雁夜的话中有话令脏砚眯起了眼睛。
“你究竟有什么企图?”
“来做交易吧,间桐脏砚。我在接下来进行的圣杯战争中为你夺得圣杯,作为交换,你把远坂樱放了。”
脏砚呆了半响,然后带着侮辱的口气失笑:
“哈,别傻了。你这个十几年没进行过任何修行的掉队者,想在这一年里成为Servant的Master?”
“你手上有能做到这一点的秘术吧?死老头,你最擅长的虫术。”
直盯着老魔术师的眼睛,雁夜打出了自己的王牌:
“把‘刻印虫’植入我体内吧。我这百多斤肉都是出自不洁的间桐家之血,应该比别人的女儿更适宜。”
脏砚脸上的表情消失了,露出了一张非人的魔术师之脸。
“雁夜--你是找死吗?”
“难道你会担心我吗?‘父亲’”
脏砚似乎已经明白雁夜是认真的,他冷冷地打量着雁夜,然后感慨良多地叹了一口气。
“的确,以你的素质确实比鹤野要有希望。通过刻印虫扩张魔术回路,经过一年严格的锻炼,说不定成为被圣杯认可的选手。
……不过话说回来,你到底为什么要为一个小女孩牺牲这么多呢?”
“间桐家的事,由间桐家的人来完成,别把无关的他人卷入。”
“这好胜心还真不错。”
脏砚脸上浮现了极其愉快的、发自心底的恶作剧笑容:
“雁夜,我要说,如果你的目的是不让他人卷入其中的话,不觉得稍微有点晚吗?你知道远坂家的姑娘来这有多少天了吗?”
忽然袭来的绝望,一下子刺穿了雁夜的心。
“老头,难道--”
“头三天还能不时地哭和叫唤,第四天开始已经连声都发出不来了。今天早上把她放进了虫仓里,本来只想试试她能呆多久,没想到被虫子蹂躏了半天,现在还有气在,看来远坂家这块料子真是令人爱不释手。”
从憎恨中升起的杀意,令雁夜的双肩在颤抖。
马上抓住这个邪恶的魔术师,用尽全力扭断他的脖子--无法抗拒的冲动正在雁夜内心翻滚。
但是雁夜知道,这个看上去干枯瘦小的脏砚可是个魔术师,他可以当场毫不费力地格杀自己,付诸武力的话自己毫无胜算。
唯一能救樱的方法,只有交涉。
就像是看穿了雁夜的心思一般,脏砚如心满意足的猫在打咕噜一样,从喉咙挤出几丝阴冷的笑声。
“你说怎么办?小姑娘已经是被虫子从头到脚都侵犯过,早就坏了。如果这样你还想救她的话,我也不是不可以考虑。”
“没问题,让我来吧。”
雁夜冰冷地回答道。本来就没有其他选项。
“善哉,善哉。你有这心气也不错,不过呢,在你做到之前,对樱的教育还是要继续噢。”
老魔术师发出了满意的嗤笑,雁夜被玩弄于股掌之上的愤怒与绝望,给他带来了愉悦。
“比起你这个背叛过间桐的掉队者,她生下的孩子要更有胜算。真正属于我的机会是下次战争,这次的圣杯战争一开始我已经做好放弃的准备,没想过能赢。
可是呢,万一你拿到了圣杯的话--答应你也无妨,那时反正远坂家的小姑娘也没用了,对她的教育就到一年为止吧。”
“……说定了?间桐脏砚”
“雁夜呀,你说得天花乱坠也没用,先让我见识下你如何忍受刻印虫制造的痛苦吧。这样吧,先是一周时间,让你做虫子的温床试试。要是到时还没有发狂至死的话,我就当你是认真的。”
脏砚拄起拐杖站起来的同时,对雁夜露出了那预示着所有邪恶降临的恶毒微笑:
“那就让我们来做准备吧。准备处理本身很快--要改变主意的话可就趁现在。”
雁夜一言不发,只是摇了摇头,拒绝了最后的机会。
一旦在体内植入虫子,他就成了脏砚的傀儡,无法再违背老魔术师的意志。即使如此,如果能得到魔术师的资格,身上流着间桐之血的雁夜将马上得到令咒。
圣杯战争,拯救远坂樱的唯一机会。身为常人的自己绝对无法实现得到这个机会。
作为代价,雁夜要付出性命。就算能从其他Master手下逃生,但要在仅仅一年的时间内培育出刻印虫的话,雁夜被虫子刻蚀的肉体,也不过只剩几年好活。
不过,都没关系。
雁夜的决定来得太晚了。要是他在十年前就下定决心的话,葵的孩子就能安安稳稳地生活在母亲身边。被他拒绝的命运,兜兜转转,却落在了这个女孩的身上。
他无法补偿他的过失,如果说还有什么赎罪之术的话,只能是为她夺回未来的人生。
而且,如果说要得到圣杯,必须要把其他六名Master悉数杀尽的话……
把樱推向悲剧的当事人中,至少有一人,他要亲手送他去黄泉。
“远坂、时臣……”
身为创始三大家族之一远坂家的家主,那个男人,毫无疑问已经得到了令咒。
不同于对葵的负罪感,不同于对脏砚的愤恨,那是目前为止潜意识中堆积的憎恨的总和。
漆黑的复仇之念,在间桐雁夜心底最深处,如星星之火一般开始静静点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