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0
桐人。
好像有谁,喊了我的名字——
我从浅浅的瞌睡中被拉了回来。
抬起眼睑后,看见了在橙色的光带中,漂浮着的数颗粒子。
朦胧的视界中,慢慢地聚集出焦点。
飘动的白布。窗帘。
银色的窗框。陈旧的玻璃。
摇曳的树梢。被开始斜下的太阳的颜色所沾染的天空中,慢慢地延伸开来的飞机云。
【蜂鸣器:谁能告诉吾辈这几句为何如此文艺……】
大大地吸下一口带着尘埃的空气,慢吞吞地探起身后,像是很费力地擦着深绿色黑板的水手服的后背便映入了眼帘。发出咻咻的声响滑动的黑板擦,把用白粉笔大大地书写的最后一个文字抹掉。
「……那个,桐之谷君。」
又被叫了名字,移动视线后,一脸像是胆怯又像是焦急的表情,正俯视着我的另一位女学生,进入了我的视野。
「桌子,我想移一下。」
看样子,我是在教室里睡着了,还一直睡到了搞卫生的时间。
「啊啊……抱歉。」
这样说着,把吊在桌子旁的扁袋子挂在手指上后,我站了起来。
脑袋好沉。
像是看完了漫长的——长得吓人的电影后的疲劳感。明明连情节也好什么也好都想不起来,却只感到巨大的感情残渣粘在身体里,用力地摇了摇头。
从一脸诧异的同级生身上把视线支开,我边向教室后方的出口迈步走去,边小声地嘀咕道:
「什么啊……是梦吗……」
走出学校,仰视着正渐渐变得愈发青蓝的天空中漂浮的黄色云朵,头脑终于变得有些清醒。用力地吸了一口冷飕飕而又干燥的秋天的空气。
对于每天早上四点趴倒在床上,八点起床上学,然后在随后的课时中一个劲儿地补充睡眠时间的我而言,一天里迎来高潮的时刻是在傍晚以后。秋分已经过去,夜晚变长的季节也使我的心情变得轻快。反过来,关灯时窗外已经开始变白的六月、七月甚至使我入睡时的忧郁感延续到白天。
不过这样说也没所谓,我也不是要在后年准备高中入学考试的学习中通宵达旦。
为了把走在前后方的中学生们充满梦与希望、恋爱与友情的对话隔断,我把音乐播放器的耳机塞到耳朵里,驼起后背,踏上了回家的路。
在途中的便利店,买下作为待会儿直到凌晨四点的补充食物,顺便在电子取款机充上一些钱。
哗啦哗啦的翻着游戏情报杂志穿过自动门后,看见了在停车场的角落微暗处围成圈坐下的四、五个同级生的脸。周围散落着杯面和饭团的包装袋,回响着旁若无人的笑声。
正当我想要无视他们穿过的时候,其中一个人面向我,双眼与他求助般的目光对上。
我和那个如果没有了制服的话,看上去不过像是个小学生的男学生,在去年一年中关系还算不错。这是因为我们当时都迷恋在同一款网络游戏中。
随后,不管怎么说也是文科生里的顶点的我们二人,被不良团伙盯上可以说是理所当然的事。就是现在在他的周围开心地说着蠢话的那帮人。开始是强迫他为他们跑腿,后来是让他请客买果汁和面包什么的【蜂鸣器:嘛…就是像AW1卷开头的春雪那样了】,最后终于发展到直接索要金钱的地步,于是我作出了行动。用从剑道场里拿出的竹刀,把团伙的头目狠狠地教训了一顿。
只学了两年就放弃了的剑道,在意想不到的地方起到了作用。双方的家长都被叫到学校,虽然事情闹得很大,不过随着我在会议室的大屏幕上播出用超小型录像机录下的恐吓场景,事件马上就以含糊不清的方式拉下了帷幕。
【蜂鸣器:吾辈就不吐槽那熊孩子有什么背景了……倒是桐人乃从哪里弄来这种东西。】
在那之后,那帮不良少年似乎暂时变得老实了点,不过很快又忘记了教训重新开始强迫他跑腿和恐吓他。
停下脚步,转脸望去,蹲在地上的一人皱起鼻梁念叨:
「干啥啊桐之谷,在看啥啊。」
我耸了耸肩回答:
「没什么。」
随后,就这样再次迈步前行。虽然从背后强烈地感觉到曾为朋友的那个学生的视线,不过我不想再去做那种麻烦的事了。反正从今年开始就再没和他说过话,说到底武斗派的网游废人连笑话都算不上。
把白色塑料袋塞进几乎空无一物的背包,调高入耳式耳机的音量,穿过染上黄昏色的世界前行。如果在这边的世界和哪个人谈上非日常的内容,绝对会有这种背离感涌上心头。
好想快点连接。好想和那边的世界联系起来。
像是被强烈的焦躁感催促着一般,我一个劲儿地往被抹成一片暗灰色和橙色的住宅街走去。
最后,被古色古香的竹墙围起的家宅,像是进入了设定视野的地形物体一样浮现于前方。
钻进有着顶棚的大门,踩着砾石走向玄关。
然后,锐利地划破空气的清脆呼喝声传到耳中。
在屋后广阔的草地上,一个挥着竹刀、身穿绿色运动衫的女孩子映入眼帘。被修剪好的整齐短发、飞散的汗水、控制得恰到好处的动作等一切都太过耀眼,使我不禁停下了脚步。
我呆站在那里不久,就被那女孩子所察觉,停下了练习笑眯眯地看着我说道。
「欢迎回来,哥哥!」
听到这亲切的话语,我反射性地把视线支开。
惊人的隔绝感。我察觉到自己所远离的一切,在被一层薄膜隔开的另一侧绽放着光芒。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产生了这种感觉呢。是从只有我早早地放弃了同时开始学习的剑道那时候开始吗。还是说——在那稍前,被仍在世的祖父狠狠地斥责那时候吗。
那是什么原因来着。
是因为还在祖父的道场学习的时候,用在网上查到的关节技赢了住在附近的比我年长的男孩子吗……
身穿运动衫的女孩子用大大的眼瞳一直盯着一时沉浸在思虑中的我。
「……嗯。」
回复了一声根本算不上问候的声音,我马上就往回走。转向玄关的背后,只残留着欲言又止的视线。
宽敞的家中没有人。
父亲到海外就职,母亲则因为工作,过着比我还要没有规律的生活。当然我对此没有任何意见。倒不如说是万分感谢。
把领带扯下跑上楼梯,冲进自己的房间。呼地大大吐出一口气了,把袋子拿了出来。
这是冷清得不禁让人想问「这真的是中学二年级男生的房间吗」的寝室。简单到极致的桌子上摆放着自己组装的电脑和EL显示器。书架上是编程书和应用程序的使用手册。除此之外就只有衣柜和床铺。
放在那张床上的东西,就是支配着这个房间以及我的生活的主人。
缠绕着发出暗蓝色光泽的外装的头盔型装置。
另外还有一样,在用纤细的数据线连接的立方型机器本体上装载着的一张光盘。
《Nerve Gear》和《Sword Art Online β Edition》。
我把制服如踢开般脱下扔开,换成舒服的汗衫后,把从便利店买来的一根块装营养食品狼吞虎咽地塞进胃里。摄取了水分,上完厕所,如同某种中毒患者一般轻轻地呼着气躺倒在床上。
戴上Nerve Gear,锁好安全带,打开电源。传动器的微弱回转声。风扇的排气声。
拉下遮光罩,在提示准备就绪的「哔」声响起后,立刻动口说出在今天一天里发出的所有的声音中,发音最为明确的一句——开始连接的指令。
「Link Start.」
我降落的位置,当然是昨天——正确来说是今天凌晨注销时的坐标。
浮游城艾因葛朗特最前线,第10层主街区。在那中央高高耸立着的钟楼顶层。在头顶上,能清楚地看见上层的底部。
我确认了下映照在面前的窗户玻璃上自己的样子。
比现实中的我高出二十厘米。胸膛和手臂都相当结实,但是腹部如被削过般纤细。包裹着如此完美平衡的身体的,是在纯白的底子上施以钴蓝色的部落风格设计的华丽的半装甲。由于经过了精心维护,那像是打过蜡一般的光泽眩目地发射着阳光。披到背后的斗篷是用纯银的毛皮制成。腰间挂着一柄剑柄如水晶般通透的大型单手剑。
全部的装备,都拥有如今所能得到的最高性能。虽然是这么说,可能在周末就会开通下一层了,到时候应该又要把装备全部更新吧。反正,帐户里的珂尔多得都快要腐朽了。
最后,确认设计得毫无瑕疵的脸。这是我在β测试最初开始时调整了接近无限的参数所完成的杰作。实际上比起制作出『可爱的女孩子』,造出『帅气的男性』要难上十倍。我确信在这个艾因葛朗特中到达这种完成度的男性假想体,不可能会有第二个。
【rkl:那造出『可爱的男孩子』的难度又如何?】
把垂到后背的青银色长发一甩,我将视线从玻璃上移开。
两手插进黑皮革长裤的口袋里,用白色的靴子踩上栏杆——一口气跳到空中。
距离下方的中央广场,大概刚好有三十米吧。在这个高度上,斗篷和长发随风飘动,我如一支箭般落下。在与地面撞上前翻了两个跟斗,伴随着猛烈的巨大声响两脚着地。
这是不仅需要必须的高敏捷度、筋力参数以及轻身技能,还需要熟练的玩家技能以及胆量才能做到的绝活。就算是以我的参数,从这个高度头着地的话Hit Point也一样会被扣光,然后怏怏不乐地在遥远的下层的黑铁宫处复活。
瞪大双眼看着漂亮地着地、站起来的我的周围的玩家们纷纷以笑脸相迎。我面对着「桐人,你好!」「桐人先生,晚上好!」这样接连毫无统一感的问候,以「晚上好!」这样用现实世界中我不可能发出的精神饱满的声音回话。
我把转瞬之间涌来的组队狩猎的邀请,一个个委婉地拒绝掉,向远离街区的某个旅店走去。
事前被指定好的,是第二层最里面的房间。从柜台的NPC处拿过陈旧黄铜钥匙,快步地踏上楼梯并用钥匙打开了里面的门锁。
在里面等候我的两位男性玩家,身上穿着毫不逊色于我的高价且气派的装备。一个是高大的双手剑使,另一个是苗条的拳套使。
「你好。」
【蜂鸣器:「ちわ(你好)」「おはー(早)」「こばー(晚上好)」「っす(的说)」这些网游里的简语好喜感……】
说完后低下头的是拳套战士。我也回了一句「你好」,然后关上房门,确认上锁之后用索敌技能仔细地检查房间和墙壁的一侧。
「呀——,没有什么会藏起来的家伙啊——」
我向苦笑着如此答话的男人浅浅一笑,耸耸肩说道:
「只是以防万一。另外……当然,记录系水晶也没有吧。」
「当、当然的说。给桐人先生下套这种事,咱的公会怎么可能干的出来。」
尽管不能盲目相信,不过我也姑且算是接受了,在空椅子上弯腰坐下。
就像是等着这一刻,直到刚才都保持沉默的双手剑使,突然探过身来。
「重新说一次,初次见面,请多指教。」
「初次见面。」
我也再次低下头。
虽然是初次见面,不过也算不上是互不相识的关系。这两个人,是现在SAO封测中被称为最大势力的公会的副会长和参谋。而我直到两周前,都隶属于第二势力的公会。
我一成为自由人,就收到了为数众多的入会邀请。而之所以摆这么大的架子答应在今天和这两个人会谈,是有理由在的。
但是,我隐藏起内心的想法,带着一副扑克脸开始了交涉。
两个人把作为准备金的珂尔的金额,还有公会积蓄的稀有道具一览表等用窗口显示出来,开始了热心的招募。把这些粗略听了一遍以后,我翘起脚,笑容可掬地说道:
「呜——嗯,老实说,资金上毫无困难,道具也有这种程度……大概是这种感觉吧。」
「不不,这当然是原方案而已,除此以外也还有交涉的余地……」
紧紧地盯着利索地发话的副会长的双眼,我轻声说道:
「钱和道具我都不需要。不过……只有一个条件,只要答应这个条件,我就不作任何要求直接加入。」
「条……条件……是指?」
我向像是被上钩了一般变得低声细语的男人,歪歪嘴笑了笑说:
「贵公会的领队一职里,有一个装备非常土气的男性的单手剑使对吧。」
「诶……诶诶?」
「能不能……让我狩猎那家伙呢?」
「狩猎,是指……怎么回事……?」
「没什么,才不是打算在区域内PK啦。我也不想事到如今还变成橙名啊。」
为了使两个人安心下来,我的笑容变得柔和起来。
说心里话,我也并不是很想做出PK这种事情,要不为人知的把橙名变回来也非常麻烦,说到底在人口过密的上层狩猎场袭击其他玩家,要不是借助时机几乎不可能做到。
「……只需要随便编个什么理由,设置成让那家伙一个人呆在锁起来的斗技场内就行了。接下来的我会收拾掉的。」
「斗技场……吗。」
副长那边,看起来陷入了沉思之中。
SAO测试版里,想在在街区圈内进行对人战斗的话,就只有获得决斗申请的允许,或者是利用第1层初始之镇的斗技场。当然,会没头没脑地按下突然弹出的决斗窗口的YES按钮的人应该是不存在的,不过从踏入斗技场大门的那个时点起,一切保护措施都会消失。根据设定,还会出现死亡惩罚和装备的随机掉落。
「呜ー嗯……他对我们来说也算是相当重要的战力呢……而且话说回来,为什么要做那种事情?记得桐人先生你,在之前的大会个人战中遇上了他,并且赢了吧?」
「呀、嘛啊,虽说是那样啦。稍微有些内情啊。」
我故意在句尾支吾过去,换了脸色继续说道。
「……如果这个条件也OK的话,我就马上加入你们的队伍……而且,正式开服以后要是也能拜托你们照应那就再好不过了呢。」
一听到这里,两个人的眼神就变了。
老实说这个游戏,像技术到我这种程度的玩家,独行攻略获得的经验值和金钱效率会更高。正因为不存在『无法回避的魔法攻击』,所以反应速度够好的话,一人同时应付复数的Mob也是没问题的。而且还有一个优点就是不需要切换,相比之下只会分掉经验值和掉落物的小队成员只能算是绊脚石都算不上的存在。
正因如此,热衷于公会运营的人们,只要能够网罗强力的前卫玩家就能杀出一条血路。我在他们开口之前,就确信了回答的内容。
「……嘛,要是只是当成是事故、的样子的话……对吧?」
句尾的话,是向拳套男说的。那边也如此点点头,显像是奉承一样接着说道。
「说实话,那个人最近IN率也很低呢。在领队战里的话,那就有点那啥,对吧。」
「那,就决定了啊。解决掉那件事以后,我马上就会加入了。」
我露出带着笑容的语气,伸出右手。
是很急着把谈判结束吧,他们在那天夜里就完成了设置,把斗技场内上锁房间的进入通行证的钥匙附带在信息里发送了过来。
我把实体化的大型钥匙放在指尖上转着圈儿,边在初始之镇里只沿着小巷子前往斗技场。
指定的时间是凌晨三点。由于玩家们在这个时间都已纷纷下线,在小巷里只能看见NPC的黑影。
我连今天一天去过那里做了些什么都想不起来般亢奋了起来。负面的感情满溢到指尖上,简直如同现在能落下一滴漆黑一般。
在前方的黑夜之中,我几乎是跑着踏进了突兀地耸立的如遗迹般的斗技场。
我穿过每个月开展的官方大会时、或是在大规模的GvG中使用的主斗技场的入口,在里面几个并排的小斗技场中,最里面的一个的门前停了下来。
张贴出来的羊皮纸上,书写着的CLOSED的大字体,以及无限制规则的附加条款黑压压的排列成行。把右手的钥匙插进钥匙孔,伴随着响起的厚重金属声转动钥匙。
里面也稍稍发暗。照明设备,就只有摇曳在四个角落的铁笼中的篝火。虽说是小房间,不过因为是能同时对应远距离职业玩家之间的决斗的空间,纵横都有三十米。周围被发黑的石壁所包围,地上铺满了白砂。
在正中间,一个无所事事的人影孤零零地站立着。
发射着赤红篝火的,是单纯地把打制出的钢板连起来,朴素的带状装甲【banded mail】。头上的同样是用铆接的钢材制成的开放式头盔【open helmet】。没有斗篷,衣服是茶色的鞣革。
然后在他的左腰上,垂着一柄只能算是实用的粗糙的单手直剑。
所有的武装,简直都像刚刚登录时的初期装备,但是那也只限于它们的外表。数值上的性能并不比我的纯白与蓝青色的盔甲逊色。那一点——我很看不过眼。
真的是太令人不爽。
身穿带状装甲的男人,注意到进入斗技场的我后,那张甚至算得上是少年的尚带稚气的脸上浮现出惊讶的神情。就连那容貌,也是土气得不禁让人想对他说一句「你真的有干劲么」这样毫无特征的设计。
「啊咧……桐人先生?」
看着从黑暗之中,踩着砂子走进来的我,少年睁大了双眼。
「啊、你好……好、好久不见了。啊咧……我听说今天是跟新公会成员碰面的活动来着……其他的人都怎么了啊?」
「你好。」
我轻轻的低下头,用低沉的声音继续说道。
「其他的人啊,今天我让他们都回去了。稍微,有些话想要跟你单独两个人说,什么的。」
「诶……?」
我向着即使感到惊异但脸上也浮现出笑容的少年慢慢地走近。这边也微微地露出笑容——
毫无先兆地放出的拔刀一击,在到达极限的位置被防住了,该说他厉害呢,还是该说他是个骗子呢。
嚓啦!!如碾轧般的金属音响起,对手的深灰色的剑,和我的半透明的剑碰撞出激烈的火花。就这样,我边持续着像是紧压着矮小的少年的白刃交锋,边用截然不同的语调细语道。
「桐人先生——个头啊。我为什么要找你,你心里有数了吧。」
「诶……我、我什么都……」
一看到在跟前一下一下地摇着头的对方的脸,我强压在肚子里的怒火就不由得爆发,我大喊道。
「少说笑了!!」
从两手紧握的剑柄上,把右手抽回握紧,用尽力气地以一记体术技能的单发重攻击向带状装甲的腹部处打过去。黄色的光效炸裂,矮小的身体马上就被吹飞。
【蜂鸣器:两手握?这不是片手直剑么】
为了追赶滚落在砂地上的少年,我发动了单手剑的长距离剑技。面对描绘着绿色圆弧袭来的刀刃,对方——敌人咕噜咕噜地打着滚避开了。白砂像是爆炸一般飞散,我也没有再去追,而是等待着敌人站起来。
我凝视着嘴唇颤抖着的对手,吐出这番话来。
「就是上个月的事情,不可能这么快就忘了吧。就是个人战的半决赛跟你对上的那个时候的事啊。你以为我没有注意到吗。你手下留情,故意输给我的这件事。」
即使在篝火下面也能明显分辨出来,头盔下的脸上瞬间没有了血色。在完全潜行环境下即使是过剩的感情表现,那部分也能如实的传递到对方的精神状态上。
「……反正肯定是跟赌博有关才故意输给我的吧。我才不管你这次赚到了多少呢……我可饶不了你啊!!像你这种、在背地里说着反正只是游戏什么的、又不会变成真的什么屁话的家伙!!」
没错——这个世界,不过是个游戏。我非常理解这一点是绝对不变的真实。
恐怕,在仅因为对方在决斗中放水就燃成这个样子的我是个笨蛋吧。在官方大会的上位赛事内,也有巨额的流动赌金存在。仔细想想的话,甚至连靠故意骗人认输来大赚一笔,也不能不算是角色扮演的一环。
但是。
我在半决赛上,和这个男人战斗的时候,恐怕是自潜入到SAO测试版以来第一次拿出真本事。那是因为对方使出剑技的速度、硬直的短暂、对一切假动作作出应对的判断力,全都到达了让人感叹的水平。
居然有如此名不见经传【no-mark】的玩家啊、居然连这种家伙都有啊——我,变得很开心。不管胜负,在比赛后我都必须向他搭话登陆为好友,当时我是很认真地这么想的。
直到在马上就要到时限,对方故意吃下了这边的剑技,夸张地倒在地上的那个瞬间前。
就算是傻瓜也太会挑时候了吧。
我一边瞪着脸色苍白的少年,一边把手伸进腰间的口袋里,把取出的东西咂喇一声洒落在周围的地上。
在砂地上发出光芒的,全都是深红色的水晶道具。
「你见过吧,这个。《即时复活结晶》……可花大价钱了,光是凑齐这么多。」
是察觉到我的意图了吧,对方的表情变得更加僵硬。
这个昂贵的水晶,能把在效果范围内死去的一位玩家,在送回黑铁宫前于原地自动复活。但是既会发生死亡惩罚,装备也会掉落。
也就是说,用这个的话,就能够做到有意图的连续杀害【less kill】了。
【蜂鸣器:这简直就是无限EK+慈悲的苏生啊……】
「接下来,我会连续杀你十次。直到让你确确实实的降到1级、失去全部的装备为止。那样即使从明天开始怎么努力也好,到下一次……测试期的最后一次大会都绝对无法恢复。要是不想那样的话……就认认真真的跟我打一场看看啊。」
用不带抑扬顿挫的声音如此宣言道,我把剑举过头顶。
这场战斗如预想,或者该说是如期待般激烈。
少年把我所习得的全部剑技,全部都着实的格挡【parry】掉,又或者靠走位【step】回避开。在一个观众也没有的深夜的闭锁区域上,我和他正开展着比上次的大会更为激烈的热战。
虽然愤怒并没有消失,我仍然感觉到手脚无法停下,以及自己的精神变得越来越亢奋。在打出全速的攻击后,藏在马上掠过鼻尖的反击里的紧绷【tightrope】的感觉。
既然有这般技术,为什么——
究竟是为什么啊!!
内心如此大喊的同时,我以灼尽脑神经的势头,放出现时点最长的五连击。
几乎是同时,接连不断的四股光芒,炫目地弹开。
随后,简直就如既视感一般,战斗迎来了意外的结局。
少年没有接过他应该接下的第五击,而是故意从胸口正中间吃下了这一击。
这一击被判定为会心一击,剩余的一半以上的HP槽在一瞬间被扣除。低着头、踉跄了两步的少年的身体化作无数多边形爆散开去,随即,滚落在地面上的一块水晶发出强烈光芒后也同样碎开。
一度扩散在空中的多边形,一下子再次凝缩起来。
红色的光柱伸展开,在收缩的位置,被复活的少年的身姿就在那里。但是,在一瞬前还在头上的头盔却消失了,伴随金属音滚落在他的脚边。
我愕然地凝视着垂下脸的少年——
挤出如轧轹的声音。
「你这……混蛋……!又想干……同样的事吗……」
我几乎是自动地挥起剑,从正前方发动显而易见的右斜斩。
但是,这一次少年也没有避开。斩击从肩头疾走至侧腹,红色的光效斜斜的闪烁着。
身体猛烈地摇晃着,踉跄了仅仅一步,少年用力地站稳。
「……我啊。」
用稍带赤色的金色短发遮住表情,少年小声的说道。
「我啊,很开心呢。我听说,你……桐人君你,也许会加入我们的公会这件事时。非常非常的期待啊。」
「什……」
我一瞬间把话吞回去,随即其马上转变为猛烈的怒吼声从我的喉咙迸发出来。
「……事到如今你还在说什么!!那么,为什么那时候你放水了啊!!我……我……」
「那次故意输给你,不是为了骗你啊!!」
少年也高声大喊,抬起了露出的脸。如瀑布般的泪水,从他的两眼中溢出。
在这个世界里,无法隐藏感情,相对的也不能装哭。如果不是真的悲伤到想要哭泣的话,泪水是不会流下的。
看到那像是在诉说着什么,像是依靠的眼神——我咽了咽短浅的呼吸。
在哪里……那双眼睛,像是在哪里见过……
「我和你,在那边都曾经做过一次朋友的,所以我想在这边好好的告诉你我的名字啊!!是我……是我啊,桐人君。不对,桐之谷君……」
「什…………」
我顿时无言以对。
眼前的这个毫无特征的假想体的脸,和昨晚在便利店的停车场看见的稚气的脸重合了起来。
「你……你……为什么……当选了SAO测试者这件事,一句话也……」
「我啊……一直以来,都想变得像你那样。像无论是VR也好、现实也好,都那么强大的,总是那么酷的你那样……所以,我也会用自己的力量击退那帮家伙,然后再一次和你……成为,朋友啊…………」
少年大大的摇晃了两下,把剑刺在地上用力站稳。
「我啊……在那个大会上,和你交战的时候,就在心里想好了。要是能注意到,的话……要是你,能注意到我的话,那我就把这句话,说出来。再一次……和我…………好好地…………」
那个时候。
从少年的口中,溢出了大量的鲜血。
我的剑在他身体上割过的地方,也溅出多得惊人的血。
内脏接连响起声音从伤口挤出,连续不断地落在砂子上。
「什…………」
什么啊,这是。
在SAO中,不应该有如此真实的死亡特效啊。
不对——这不就是真实的吗。呛人的血腥味。反射着篝火的内脏的色调。还有,少年的脸上滑下的泪水的光亮。
矮小的身躯猛地一歪。
咚的一声,横倒在地上,对那个停止了活动的身姿,我只能呆然的望着。
「……喂。……我说、喂!」
摇摇晃晃地双膝跪在砂子上,摸索着捡起一个水晶。
「喂、快点复活啊。究竟是怎么了……什么啊、这是……」
战战兢兢地窥视着少年的脸。
睁开的双眼里,已经没有光亮了。
被半干的眼泪所湿润的眼睑就那样空虚地张开着,少年已经死去了。
「呐啊……不要开玩笑了。我知道了……是我、是我不对,呐啊、喂,快起来啊!!」
噗、的一声响起,一团篝火熄灭了。
又一团。第三、第四团都一下子熄灭,斗技场被黑暗笼罩。但是,唯有几乎被我的剑一刀两断的遗骸,并没有从视野中消失。
「呜……呜啊……」
从喉咙中漏出嘶哑的声音,我后退了。
我转身向后,想要走到外面去,可脚边的砂子不知何时变成了如焦油般的粘液,啪撒一声,我倒了下去。
蹲下身体,艰难地闭上眼睛,我继续发出悲鸣。
梦。
这些全是噩梦。
因为,实际上,这根本就没有发生。
我和那个家伙,从斗技场出来后就在一片尴尬的沉默中下了线,到头来在现实中的关系也完全没有改变。我继续无视着那个家伙,那家伙没能与不良团伙断绝往来,而且没再玩网络游戏,一个月后SAO正式开服——那个死亡游戏开始了,我也只为了生存下去而拼命……
什么啊……?
这是——记忆?
在黏稠的黑暗底处我一边缩紧手脚,忍住悲鸣,一边被脑中一闪而过的数个场景玩弄着。
浮游城里,那长达两年的生存斗争。
妖精的国度中,以那无边无际的天空为目标。
黄昏的荒野上,飞舞交错的子弹。
不要——已经不想再回想下去了。我也不想知道,在这之后都发生了什么。
我向什么人恳求着,但是画面毫不留情地继续切换。
突然断开了和现实世界的联系。
在被茂密森林包围的空地上醒来。
像是被斧音引导着一样往前走,在那好不容易才抵达的巨大黑杉树的根部,我和他相遇了。
与哥布林的战斗。被砍倒的大树。
以世界的中央为目标的漫长旅行。在学院里朝夕修炼的两年时光。
无论何时,他都会在我身旁。沉稳地微笑着。
只要和他一起,一定什么都能做到。
并肩在白色大理石巨塔内向上奔跑,把强敌一个接一个地打倒。
然后终于到达了最顶端,
与世界的支配者交剑对峙,
在漫长艰苦的战斗的最后,
他的,他的,
性命——
「呜……呜啊啊啊啊啊啊————!!」
我双手抱头,绝望地大声叫喊。
是我的错。是我的无力、我的愚蠢、我的弱小杀死了他。让他流了本不该流的血,失去了不该失去的性命。
该死的是我才对。生命短暂的应该是我才对。如果把我和他的身份换过来,肯定什么问题都不会有了。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我边喊叫、胡乱翻滚着,边摸索寻找刚才扔在地上的剑。为了用它刺穿自己的胸膛,切下自己的头颅。
可是,指尖什么都碰不到。只有黑色粘液无尽地蔓延。
把头转过另一边,继续寻找。在地上爬着,突然间乱扫的指尖。
触碰到了什么柔软的东西。
我猛地张开眼睛。
那里是数分钟前,或者说是数瞬间前,我在斗技场斩杀的少年的尸体。
被完全分断的胴体。黑色粘液的上面,清楚地蔓延开来的深红的血。
像是被拉到跟前地往上移动的视线,捕捉到了青白色的脸。
不知何时,那已经不是模糊在久远记忆中的同级生的假想体了。
像是非常柔软的,亚麻色的短发。有着纤细五官的容貌。
从我指尖捏住的喉咙处,漏出了如碾碎金属般的声音。
「啊……啊啊…………」
他那凄惨的尸体,就在那里。
「呜啊……啊啊啊啊啊————!!」
撕扯着混杂了不和谐音的悲鸣,不知何时我已将身上穿着的简朴黑衣的前襟扯得破烂不堪。
往消瘦的胸部中央,用如同钩爪般弯曲着的右手指尖用力地插下去。
尽管皮肤裂开,肌肉被撕碎,我似乎都完全感觉不到疼痛,只是继续用双手在胸口不断摸索。
只想掏出心脏,将其捏碎。
只有这,才是我唯一能为他做的,最后的……——
「桐人君……」
突然,不知是谁呼唤了我的名字。
我停下了手,把空洞的眼神往上抬起。
就在他的尸体的稍前方,不知何时,一个穿着制服上衣的女孩子站在那里。
栗色长发笔直地垂至后背,湿润的榛色眼瞳,目不转睛地凝视着我。
「桐人……」
随着新的声音,右侧出现了另一位少女。系在额头两旁的头发细细地垂下,稍稍吊起眼梢的浅灰色瞳孔中,也有发着光的泪滴。
「哥哥……」
然后,又出现了一人。
在白色水手服的衣襟稍上方,黑色头发剪得整整齐齐的少女,她那同样漆黑的眼睛中泪水潸然落下。
三个少女的意志与感情,化为一道强光迸发出来,往我的体内流入。
宛如阳光般的温暖,试图治愈我的伤口,融化我的哀愁。
——但是。
不过……啊啊,不过。
我,接受这份原谅的权利……
怎么可能,会有。
「对不起。」
我听到了,从我自己的口中说出的沉静的话语。
「对不起哟,亚丝娜。对不起,诗浓。对不起呐,小直。我已经……站不起来了。已经无法战斗了。对不起……」
然后,我毅然决然地打算把从胸膛中挖出的小小的心脏,在手中捏碎。
「为什么啊……到底是为什么啊,桐人君!!」
比嘉健一边努力地维持着逐渐稀薄的意识,一边低声地喊叫着。
为了补完桐之谷和人那受伤的Fluct Light,从被连接的三台STL处,压倒性的大量信号正在流入。简直到达了就连是重复过无数次试验,收集过庞大数据的比嘉也惊愕不已的程度的,甚至可以称得上是奇迹的数值。
但是,在携带终端的小型屏幕左上方显示的STL三号机的状态指示器【Status Indicator】,现在却在机能恢复界线稍前震动着停下了。
「还是……不够吗……」
比嘉如此呻吟着。
桐之谷和人的Fluct Light所欠缺的主体意识,再这样并非与『现实』而是只与『记忆』——或者说是『伤』连接下去的话,就会深陷其中无法回来。等着他的将是,永远重复【refrain】的恶梦。要是这样,也许Fluct Light机能停止对他来讲还好一点。
至少,再多一人。
再有一人,与和人有着巨大的牵绊,蓄积了强烈的心意【image】的人与STL连接的话!
但是,根据菊冈二佐的话,现在连接着的三位少女,毫无疑问都是原本就与桐之谷少年相识,并深爱着他的人。而且,空着的STL已经怎么找也没有了。
「可恶……畜生……」
比嘉紧咬着臼齿,握紧拳头准备用力叩打管道舱壁。
然后,把那只手慢慢的松开。
「……那是……什么……?这个……连接是……」
一边呆呆地轻声说着,一边把眼睛紧靠到屏幕上。
直到刚才都没有察觉到的,在画面左上方呈方形显示的STL三号机的窗口上,比嘉看见了除了右、下、右下的三台STL连接的线以外还有一根——极淡地闪烁着的,指向画面外的连接线。
如同被吸过去一般,松开的右手食指慢慢地靠近,轻触了那根线。
把画面拉远,连接终端往下滚动后显示了出来。
「从Main……Visualizer过来的……?为什么……!?」
比嘉把自己受了重伤这件抛到脑后,喊了出来。
Main Visualizer是坐镇在存储了数十万人工Fluct Light的灵魂的Light-Cube Cluster中央的巨大的数据储存装置【Data Storage】。
蓄积在那里的,充其量只是构成Under World的对象【Object】的助记数据【Mnemonic Data】,人的灵魂理应是一个也不存在的。
不过——但是。
「对象……作为记忆的对象……」
比嘉边全速运转着思考回路,边无意识地小声说道。
「Fluct Light也好,Object也好,数据形式都是一回事……也就是说,某个人……或者说是某些人,将意识中的如烙印般强烈的思念,注入到物体里的话……?也就说,连模拟出Fluct Light的机能这种事也……有可能做到…&